我想起了局长的话。人们的快乐是多么脆弱,一旦社会失去秩序,那些快乐而满足地生活着的人们,她们会怎么样呢?
我无权用这么多人的幸福来做赌注。
我束手无策地坐在桌前,像一个坐以待毙、等待枪决的犯人。时间一分一秒的流逝,倒也没有新情况出现。系统建议我先休息,若有紧急情况,它再通知我。
“α-晗在哪里?”我问它。
“她早上8:20到达数据中心,9:00又返回了家中。”
“出什么事了吗?”其实我能够猜个八九不离十,但我还不能证实我的猜测。
系统说:“我无权告诉你。你可以向她直接询问。”
我赶紧赶回家里。
屋里冷冷清清,就像空无一人。我轻轻唤了一声她的名字,却没有人回应我。
心一下子悬了起来。我放轻脚步,四处寻觅,终于发现她站在阳台上,正呆呆地眺望远方的湖水。
她的侧脸显得如此凝重,这种表情我从未在她脸上看到过。
察觉了我的目光,她回过头来,露出笑容:“你回来了?”
“怎么回事?”我走过去,握住她的手。
在这样的盛夏,她的手却像湖水一样发凉。
“你应该知道的,”她平静地说,“昨天晚上又有人欺骗了系统。在我眼皮底下,在我的系统效能最高的时候。”
“我的系统”——这是我第一次听她用这个词。
她继续说道:“这是我的失职。你看,只不过睡了一觉,就出这种事。”
“这怎么能怪你?”我握紧了她的手,“数据中心又不是只有你一个人,不是你说的吗,全球专家现在都在501城。”
“但总负责人是我。”她摇摇头,“即使是其他人的疏忽,我也有作为管理者的责任。全球管理会已经介入了这件事,为了避嫌,我就先回来了。”
她说得轻描淡写,但却掩饰不住深深的难过。突然,我听她叹息了一声——永远自信而骄傲的α-晗竟会发出这种叹息,真是令我震惊不已。
“你早上讲的故事真是应景。”她笑了笑,“我就是那只猴子,对自己的聪明太自负。我以为全世界只有我最了解系统的弱点,就像那猴子以为自己的动作最灵巧。没想到这世界如此广阔,在岛外还有比我跑得更快的人。”
好像有一只冰凉的手攫住了我的心,让我瞬间在疼痛中清醒。一个虚幻的声音在我脑海中低吟:“白痴,看看你都干了些什么?”
我是中了什么邪,竟然会对她产生那样卑劣的怀疑?系统是她的心血,是她的母亲、知己和孩子。她怎么可能利用它的漏洞,去帮助那些试图挑战它、摆脱它、摧毁它的人?我居然忘了她是怎样忍受着身体的痛苦,投入地通宵工作;居然忘了她说起自己的成就之时,那如同艺术家谈到自己心爱杰作的自豪神情;居然忘了她远离亲人、有家不回,生活简单到只剩下她的系统和种种奇思妙想。
我居然愚蠢到这种程度,以为只有自己才有坚持的原则。我不懂对于一个科学家而言,也有同样的原则——她绝不可能背弃自己的事业,因为这等于背弃了整个人生。
她以为我懂她,才在我面前肆无忌惮。而我却辜负了她的信任和真诚。
我扭过头,深深呼吸,压抑住自己悔恨的眼泪。
“你怎么了?”她还是敏锐地感受到我的情绪,扳过我的肩膀。
“没事。”我艰难地说,“你放心。这个漏洞并没有引发任何不良后果。”
“这我当然知道。否则我还能安然无恙地站在这里和你说话吗?”她恢复了那轻松的调笑口吻,但我知道,这只是为了抚慰我。“系统只要发现漏洞,很快就能补好它。那个人的方法只用一次就会失效,她就算跑得再快,也需要很长时间才能找到下一个方法。乐观地想,也许她找一辈子再也找不出了。”
“她说不定还会在短期内再次铤而走险。”
“除非她疯了。”
“或许她真的会不顾一切地投入罗网。”
“那我会很遗憾的。”她又叹了口气,“很难有这样棋逢对手的感觉啊。我知道,她一定是一个和我很相似的人。”
我的心又悬了起来,良久,才颤抖着说出一句话:“如果真是这样……你会对她怎么办?”
她沉默片刻,答道:“这不由我说了算。但我就算为她遗憾,也不会同情她。谁让她空有才华,却把这才华用错了地方。”
我猛然紧紧地将她揽入怀里。我感到血管里的水银汽化了,将我的血肉化为了飞灰、烟尘、一堆原子,飘散在雨雾中。不知过了多久,知觉才慢慢回到身上,我看向她那清亮的眼睛,颤抖着说出了一句话:“对不起。”
“你有什么对不起我的?”她不安分地推了推我。“够啦,别跟我撒娇了。我现在需要安静地反思一下自己。”
我点点头,不舍地放开了她。“进屋来吧,不要吹风。”
“好。”她笑着点点头,继而伸手将我的一缕垂下的头发轻轻绕到耳后,“其实有个人撒撒娇也不错。尤其是漂亮姑娘的温柔乡,真是令人心情一下就好多了。”
我也释然地笑了。
那一夜,我紧拥着她入睡,好像生怕一松手她就会飞走,再也不回来。我能感觉到她依然满怀心事,不能像往日一样安然入眠。而我的心中,尽管还有愧疚这把钝刀在缓缓研磨,但比起怀疑所施加的酷刑,简直是从地狱到了天堂了。
接下来的两天,她还是待在家中,也算是给她那疲乏不堪的肉体放了一个假。而我这里虽然任由关于真假Chaos的争论和流言四处蔓延,却也再没收到任何异常报告。看来,Chaos毕竟还不算疯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