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幼祺不得不面对现实——
都不是。
方才在树上,顾蘅是怕高;之前在云虚观中,顾蘅很……气恼而感伤?
被自己喜欢的人亲吻,正常的反应,应当是气恼而感伤吗?
元幼祺没经历过情.事,却也知道,那是不可能的。
脑子冷静下来之后,元幼祺仍旧立在原地没动。
悲哀地意识到顾蘅对自己的感情不是喜欢,更不是爱恋,元幼祺竟是有几分庆幸的——
她不敢想象,若是顾蘅是为了自己能够顺理成章地成为未来的天子而成为了她父皇的妃子,之后,会如何。
斡勒王族,包括贵族,皆有一个不成文的规矩,既父死之后,继承地位和财产的嫡子可以将其父所有的妾室收为己有。现如今的斡勒汗铁札的许多偏妃与妾室便是昔年他的庶母。
因着这件事,大魏的许多儒者将斡勒人斥为“禽.兽”,骂他们“悖逆人.伦”。元幼祺却听曾与斡勒人打过交道的元承宣说起过,因为斡勒不似大魏人口多,百姓也多是定居,以农耕为业的;斡勒人是逐水草而居,茫茫大草原之上的凶险,天灾人祸之频繁,远非安居的中原人能够想象。
所以,斡勒人口本就少,繁育变成了顶顶重要的事情。
而且,斡勒人不似大魏礼仪昌明,没有中原这么多的“臭规矩”,“父死子继”在他们的眼里,自然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只要不跟自己的亲娘乱来,便算不得什么。
难道,顾蘅成为了她父皇的妃子,帮助她将来成为大魏之主,她要学斡勒人将顾蘅收入后.宫吗?
元幼祺不由得打了个寒噤。
前朝的某位皇帝继位之后,便将他的父亲,那位已经驾崩的老皇帝的妃子,从寺庙中接了出来,转脸便成了自己的妃子,后来甚至还封了后。当时,这件事令全天下为之哗然。
幸好,那时候国家政治清明,百姓生活富足,关于皇帝家的那点儿事,除了几个酸儒,并没有几个人当真计较。
元幼祺倒不是怕,或者在意天下人的议论。她在意的是,她怎么可以让顾蘅委身,为她做那种事?
那样的话,她口口声声说着喜欢、在意顾蘅,又算什么?
思及此,元幼祺竟然心生庆幸来。
无论顾蘅喜不喜欢自己,元幼祺都很清楚,自己对顾蘅的情意,只会加深,不会减少。
而且,更让她觉得惊异的是,虽然她理智地确认顾蘅不喜欢自己,却更能够笃定顾蘅不会对自己不理不睬,甚至会愈发地在意。
不喜欢,却又更关心在意,这不是很奇怪吗?
元幼祺攒着眉头,百思不得其解。
若不是她自身让顾蘅动心,那么,让顾蘅费尽心思地关心、教导的根由,到底是什么呢?
元幼祺在心里用了“教导”这个词,很怪异的措辞,毕竟,顾蘅比她还小几日呢!可以,这样的用法,元幼祺却不觉得古怪,反而觉得极是妥当。
如今,摆在元幼祺面前的,首要两件事,一是顾蘅的真正目的究竟是什么,她到底存着怎样的心思。二是,国祚不明,魏帝对于几个儿子的态度很是暧昧不清。
但,元幼祺最在意的,显然是第一件事。
顾蘅的心思,事关顾蘅如何作为,事关顾蘅的安危。若顾蘅真出了什么不可预知的危险,纵是自己拥有了整个天下,又有什么趣儿?不过是苦熬岁月罢了。
元幼祺很聪明,尤其被韦贤妃和顾蘅教导得对于事情的感知很是敏锐。一旦她理智下来,静心分析,她便能够比旁人看得更深、更通透。
意识到顾蘅说不得的心思之后,以元幼祺对顾蘅多年的了解,她可以确定,顾蘅所做的每一件事,必然都与那个真正的目的脱不开干系。
所以——
顾蘅今日来此一游,也是有目的的吧?
元幼祺的脑中灵光一闪,疾步走到顾蘅之前驻足许久的“颜道祖碑”前。
她恍惚记起来了,方才她自身后抱住顾蘅的时候,有那么一瞬,似乎在顾蘅的眼中看到了……泪痕?
阿蘅哭过?
元幼祺暗怪自己心大:怎么之前就没问问这件事呢?
她继而便无奈地撇了撇唇:问了,又能如何?难道阿蘅还会据实相告不成?
元幼祺从没想到,顾蘅的心思这般深,藏着那么深的秘密。
她的心里猫抓一般刺痒,她急切地想要知道顾蘅心里的秘密究竟是什么。
原谅她才十六岁,纵是老成理智,这个年纪的少年人,又如何做得到如历尽世事的老者一般冲和恬淡、波澜不惊?
元幼祺于是很快便发现了这栋碑的异样——
便是那碑文的字体。
与顾蘅的字简直像极了。
只不过,同样是清瘦细劲,碑上的字更觉飒然飘逸,似是随时能够飘摇入九重仙境一般;而顾蘅的字,更显坚毅果决,隐含锋刃在其中,仿佛宁愿断折也不屈服的人间利器。
元幼祺不擅长书法之事,但她自幼在御书房随着师傅,也是正经练习过写字的。她恍惚记得,教自己字的那位老学士曾言谈间提过“颜祖体”,却也只是提过,似乎现在钟情这种字体的人少而又少。
再一想到“字如其人”,想到“宁折不弯”,元幼祺的一颗心便沉了下去——
她已经隐隐觉察到,顾蘅所做的事,很有些破釜沉舟的意味。
元幼祺的眉头蹙得更紧,像是怎么抚也抚不平的那种。
她已经将碑上的字深深地刻印在了脑海里。
元幼祺是悄悄追着顾家的马车出城的,连唐喜都被她支开了不许跟着。
日头西斜的时候,她才骑着马,悻悻地挨回王府。
曾经的会稽郡王府,早已经换了匾额,还是御笔钦赐的,远远的就能看到“吴王府”三个大字,恨不得晃花了路人的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