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奉一把灰白山羊胡快要气得翘起——
世间什么药,能保证让人忘记曾经亲身经历的事?真当有仙术吗!
他瞪视着太子,一口气憋闷在胸口,吞也不是,吐也不是,骤然间生出一股子“本来是个土坯子,就是镀上真金,内里也还是个土坯子”的无力感。
太子啊!何止妇人之仁?简直……简直就是……不知该怎么形容才好!
被自己的亲外公用穿透骨头的目光盯着,太子半张着嘴巴,动都不敢动了。
这种感觉,不同于来自父皇的责骂,那是一种……近似于失望、失落与伤神的目光。
太子很敏感。
总算,他的外公没有责备他,更没有苦口婆心地劝谏他,而只是叹息道:“殿下处置吧!”
太子这才松了一口气,竟暗自庆幸保住了那燕来宫内监的- xing -命。
他吩咐罢高升,高升便行礼退下了。
他于是忐忑地转向丁奉,卑怯道:“外公,其实……其实孤只是想通过那内监,查一查关于静妃的事……您知道的,自那日偶遇静妃,我还是向旁的人打听了,才知道她是静妃。可服侍我的富顺很快便被父皇从我的身边调走了,我再也没有见过他。我想,静妃一定是父皇不想让别人知道的存在吧?”
丁奉沉着脸,听他絮絮又道:“可是父皇又为什么封她为妃呢?这难道不奇怪吗?”
丁奉黑了脸,心道你既然清楚你父皇不愿人知道她的存在,又做什么没事找事地去抓来燕来宫的旧人密审?
“所以,外公,我想了很久,觉得静妃一定是一个特殊的存在……而且,她的眼睛让我想到了一个人,就是……”
太子说着,沾了茶水,在桌上写了一个“九”字。
呵!丁奉被他气乐了,心道这事还用你说吗?何止吴王,还有顾家将要入宫的那位呢!
那桩往事,除了当年相关的人,已经没几个人真正记得了,余存下来的,不过就是些浮光掠影的残痕罢了,没有谁想,或者说,没有谁敢再去触碰它们。
“殿下想说什么?”丁奉只得问道。
“孤怀疑他的来历!”太子说着,食指点了点桌上的那个“九”字。
他见丁奉不言语,疑他不信自己,又忙道:“孤曾听说她……”
他说着,又沾了茶水写了个“韦”字。
“孤听说她当年未入宫时,被无数青年俊彦倾慕过,连肃王叔都……”
“殿下!”不待太子说完,丁奉便生硬地打断了他。
“据老臣所知,吴王与贤妃娘娘并没有什么见不得光的事,殿下着实想多了!”丁奉道。
肃王元恒是魏帝的同母胞弟,长相颇肖像魏帝。
这小冤家竟能把肃王与贤妃、与静妃联系到一处,亏他脑子里怎么想的!
这都什么乱七八糟的!丁奉只想大口地啐太子糊涂。
“外公是三朝元老,难道不认得静妃吗?”太子犹不死心。
丁奉绷着脸道:“此系宫闱事,老臣不知。”
“可是,封妃岂是口头说说就可以的?定是有宝册、书印啊!连宫中的侍人,都知道……”太子还絮絮的。
丁奉这回彻底黑了脸,冷冷道:“老臣是外臣,陛下册封哪个,可不用与老臣商量!”
太子顿觉尴尬,讪讪道:“其实孤请外公来,就是觉得眼下情势不是很好,吴王、秦王气焰熏天,再这样下去,孤的太子之位恐怕都要不保了……”
总算说了几句有用的话!丁相暗嗤。
不过,他此刻全然没有了出谋划策的心肠。他突然间发现,自己之前坚持了二十八年的事,竟然可能从最开始就是错的。
太子,确实是名正言顺的储君。可,没到最后的一刻,谁又能保证他就是储君呢?
便如眼下的纷乱没头绪一般,天晓得,哪一天,陛下就会下旨褫夺了太子尊号,另立他人。
起初,丁奉是怜惜襁褓失亲的元承胤,难过于自己早逝的长女,加之元承胤又是魏帝立下的太子,一切的辅佐和教养就都是名正言顺的。
然而,二十八年来,他为太子殚精竭虑,又换来了什么?
或许,从最一开始,就错了。
丁奉心内凄凉的同时,更精明地意识到:纵是为了丁氏阖族的将来,他也不能一条道跑到黑。若太子是块璞玉良才也就罢了,偏偏他是个……
丁奉的脑海里登时跳出个土坯子的形象来。他决定不再向太子解释什么了,更不想通过自己的嘴让太子知道与那些陈年往事有关的任何细节。
这小冤家心里没个成算,又心肠仁软,谁晓得他什么时候就把自己和整个丁氏卖了?自己难道还要替他数钱不成?
而且,龙椅上的那位,本就是个多疑的,对于当年事的把控更是容不得插.进一根针,怎么会对燕来宫中旧人莫名走失的事没有察觉?
丁奉于是更加笃定了:这个燕来宫的旧人啊,说不定是谁设的圈套,让这糊涂太子钻的呢!
东宫这个是非之地,丁奉再也不想多待下去了。他甚至已经开始后悔,今日稀里糊涂地随着太子来了。
“外公这便要回府啊?”太子不舍道。
再不走,难道等着被你拖下水不成?丁相暗自腹诽。
口中却从容道:“殿下留步吧!”
太子看着他,欲言又止,“如今的情势,外公高低给孤出个主意啊……”
丁奉深深地看了他一眼,慢悠悠道:“殿下多读读史书,很多事便明白了。”
多读史书?太子不解,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丁相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