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此,塘子里的水还没涨半寸,阜庄方圆百里的鬼就都知道了
傻小子到了阜庄,还是那么蠢笨的模样,终日不做什么,也没人知道他那缺根弦的脑子里究竟在想些什么。
傻小子算不上新鬼,也没鬼知道他出现的确切时间,大概是因为他一直都太安静,而且总是习惯性一样躲在隐蔽处。
一开始众鬼们以为来了个高岭之花,不屑同他们打交道,但是后来渐渐地,大家都一致认同这只鬼根本就是脑子不灵光,是个傻鬼。
唉,真是可怜啊,按常理来说,生前有何疾病,死后都会恢复原样,可偏这傻小子倒霉,这脑子里的毛病没准活着的时候怎么拖累他,想不到死了死了,还阴魂不散地跟着。
鬼们一边这样可怜着,一边或明或暗地拿傻小子打趣,傻小子从来不说话,也没鬼知道他叫什么,干脆就直接叫傻小子了。
然而傻小子当真是个傻鬼吗?
变成鬼的影子无声地收回手,其实他也不是真如那些同类所说的大脑不健全,至少他还记得,自己叫影子,是只属于一个人的影子。
在他那短暂的人生中,黑暗,沉默,早已成了全部,他习惯了沉默,也不适应暴露在别人的眼中,这种天性一直保留到了今日。
当然,他会被鬼当成傻子,也不完全是源于性格和习惯,与正常的人类相比,影子在与人相处方面的确是过于愚笨。二十年没有与人交流,一个月都说不上一两句话的人,不能指望他变成鬼后就八面玲珑、左右逢源。口齿愚钝,反应慢半拍,这些不自觉的表现落到旁人眼中,也就变成了心恙之征。
入夜了,万家灯火逐渐暗淡,城外废宅中,热闹倒是才刚刚开始。
妖艳的女鬼芝娘扭着翘臀穿过被野草掩映的宅门,从外面看来阴森寂静的荒宅,一进了这朱门里,各种喧哗声却不绝于耳。
几个样貌粗犷的汉子立时欢呼一声,嬉皮笑脸地同芝娘开着粗俗的玩笑,芝娘挽着薄纱羽衣,若隐若现地遮在半裸的酥胸前,娇滴滴地与这些生前的武夫、屠户周旋。
前堂里布满青黄色的鬼火,照得乌溜溜的家具,青冒冒的鬼脸。
围在堂前院角玩跳格子的孩儿鬼;懒洋洋倒在树下抱着永远也喝不干的酒葫芦的醉死鬼;剔牙抠脚袒胸露背的粗汉鬼;摇头晃脑酸言酸语的书生鬼;走到哪儿都提着扁担锄头腰间挂着旱烟的老汉鬼;浓妆艳抹搔首弄姿的艳鬼
还有,总是躲在房梁上默默看着别人的热闹的影子鬼。
青衣书生站在廊前,嫌恶地看着芝娘与打了鸡血的男人们,摇头皱眉啧啧做声:低俗不堪!有伤风化!不知廉耻!
说完就被五大三粗的屠户逼到了墙根。
你你你你要干什么?
书生小眼惊恐地眨巴着,才刚开始哆嗦,就被一堆壮汉不知轻重抹头弹脸挠软肉,欺负得书生吱哇乱叫。
芝娘乐得花枝乱颤,风情万种地进了大堂。随意坐到一张桃木椅上,手肘一搭椅背,没骨头一般支着下巴。
这雨下得人心烦,老爷子您可悠着别让湿气捂发了芽。
一身老皮皱巴得犹如房前老树的老汉眯着老眼,嘬了两口旱烟,道:要能发芽也好,老东西情愿当棵树,是个活物。
当个一辈子只能呆在一个地方的活物,我宁愿像现在这样,做什么,去哪儿,都凭自己,自由自在的好。
老汉将烟杆在鞋底敲了敲,闷声道:做什么去哪儿,现在是没人管你了,不过近来长个记性,没事别去南边儿。
芝娘上身往前一递,一对骄峰险些呼之欲出,她却一点都没察觉到,追问老汉道:怎么?南边儿要有动静?莫非是狼回山上那位主?
狼山上的爷要办婚宴,四面八方,天上地下的各路大能不知来了多少,你们可别这种时候撞上门去,那一位位都是动动指头碾死你们还不用给说法的角色。
呦呵~一位位爷这么能耐,还跟我们这些野草一边见识?
老汉望着窗外,悠悠道:那都是不知道活了多少年的老妖怪,脾气谁也摸不透!你说摇疏山主吧,向来都传言性子温和,可千年前那场大怒,直接就把东海一座小岛给荡没了,方圆数百里,牵连了多少岛屿洞穴,妖鬼死伤得有上万吧。要不人说摇疏一怒,天下缟素呢!
摇疏山的扶宵大人啊,做男人就该像他这样,威震天下,名扬四海。听说还是个不可多得的美男子呢!
老汉看着芝娘仰慕的眼神,嘿嘿笑道:大人是好,可毕竟离我们太远了,那样的人物,是永远也看不到咱这种蝼蚁。
芝娘无趣地撇撇嘴,听说他这一千年离开摇疏山,入凡尘转世修道去了,若是能遇上,说上个两三句,也算鬼生无憾了。
哼哼,就算遇上了,没了法力的凡人一个,你怎么就知道他是扶宵?
芝娘嗔怪地瞪了他一眼,那样不凡的人物,就算是转世做人,也一定是不可同语的,我若是见了,定能一眼认出!
房梁上猫着的影子静静地听着二鬼的交谈,那些名震天下的大人物的事迹,他不感兴趣,他只是惯于倾听。
门外突然响起几声声嘶力竭的惨叫,惊了他一跳,影子循声望去,是一直被蹂躏的青衣书生,正捂着裤裆鬼吼鬼叫,文人形象、斯文礼数抛了个一干二净。
原来是那些捉弄他解闷儿的汉子弹了脑瓜儿不算,竟然还拿他的那话儿练指力,事实证明,就算是个鬼,只要是个雄的,这玩意儿就没有不脆弱的,哪怕他读书读成了圣人,也不可能将胯下之物换成金刚做的。
回廊上的糙汉子们爆笑如雷,屋内的芝娘看清情况,也是笑得伏倒在椅把上抹眼泪,老汉又是无奈又是好笑,堂前的小孩儿跑上来围着书生嘻嘻唱到:酸书生,穷书生,弹个脑门像老鼠,弹个小鸟像杀猪!
影子看了一阵,慢慢将乌黑的眼珠转向了房顶漏瓦,灰扑扑的黑瓦间,一小块夜空,几米明亮的星点,悠远得忽闪忽现。
3、王爷?
天光初亮的时候,众鬼们散了伙,这时影子离开阴暗的角落,到外面瞎晃悠。
雨暂歇,山中的青色如水,入目沁人。不过他记得,老汉说过的话,特地偏离了狼回山的范围。
狼回山上那位狼王,传言狂放不羁,性格暴躁,目中无人又武力值爆表,倒是对朋友颇仗义,所以虽然得罪了不少人,但因为自身强势兼之振臂一呼的兄弟们各个也都不好惹,至今许多仙妖都是对其敢怒不敢言。这样一个刺头,居然也要办婚宴了?不知到底是何方神圣,能将他收复。
影子想着乱七八糟的心思,沿着潮湿的山道一路往谷深处走去。
柔软的草叶在脚下,虽然感受不到那种触感,却可以用目光捕捉那种新生命的温柔。影子小心翼翼地走着,虽然他并没有真实的重量,却仍不自禁担心破坏这份美好。
入眼都是这样朝气蓬勃的色彩,影子感到十分放松,大概是当影卫时过于压抑,影子对于鲜艳和干净的东西总是十分欢喜。
正如那人的火红衣袍与精细眉眼。
正如眼前的碧叶芳草和寒露长天。
正如前方的胜雪白衣和呃?
这么早,又是刚下的雨,这深谷中,怎么会有人呢?
影子看着不远处缓慢却平稳的背影,有些不解。
看身影该是个年轻男子,很高,身形挺拔,束发颇为随意,披了满肩青丝。这种满是泥泞与露水的山道,他却穿了件雪白的宽袖长衣,看起来也丝毫不显狼狈,腰带、衣摆与袖口处都用细密的金丝绣了繁复却并不显眼的纹路,更显得他从容的步伐充满贵气。
影子带着惊奇的目光,慢慢循着唯一的小径跟了上去,那人走得并不快,不知道是怕脏了白衣,还是纯粹在漫步欣赏风景。
很快,影子距那人就不过一丈的距离了,越靠近,记忆中一道刻骨铭心的身影竟意外地同眼前的人发生了微妙的重合。
那个人也总是这样不紧不慢,永远淡定而从容,似乎天下总没什么值得惊扰他的事,一步一步走在路上,明明不重不快,却有着无人可挡的自信与威严。
影子忍不住放慢了了脚步,他突然不想超过这个人看清他的模样了,只想就这样跟着他。
于是,一人一鬼,就这样隔着三米的距离,悠闲地穿过了山谷,绕过了山崖,翻过了连绵山脉。
不知不觉间,影子竟跟着那人到了狼回山附近,待影子反应过来时,不禁吃了一惊,脚下迟疑起来,老汉的话响起在耳畔。
那些深不可测的大神们,虽说脾气难以琢磨,总不至于做出为难凡人这样丢份的事吧?不不不!就算他们看不上,没准手底下的小妖们会不会起了歹念,拿只误入的凡人开胃!
影子的心底各种臆测开始冒头,他本不是个会操别人心的,不过今天不知怎的,鬼使神差地跟着个陌生人走了这么长的路,现在竟然还开始担忧他的安危。
现在该怎么办?人是看不见鬼的,自己没法和对方沟通,也许可以把他吓跑?放点鬼火?大白天的放鬼火看得见吗?要不刮个妖风直接给他吹回山脚去?会不会太粗暴,刮坏了怎么办?说起来这种技能自己从来没用过也不是很熟练啊!而且太诡异了吧说不定直接就给吓死了
影子打量着四周,做着乱七八糟毫无头绪的打算。
就连当年的王爷都不知道,自家几乎没有与人交流机会的影卫看起来木讷,其实脑子里是个话痨,没事就跟自己絮叨,时间久了,虽然很不擅长跟别人说话,却能自己跟自己嘀嘀咕咕一整天。
眼看白衣男子越走越远,影子一着急,一提气飘到了男子身前,可还不待他想清具体的措施,那口气就泄光了,一时间,影子只感觉世界一花,眼前只剩下那一张脸。
王爷?!!!!!!!
那白衣男子自然不知道自己面前站了个目瞪口呆的鬼,目不斜视地穿过影子接着往前走,可影子飘荡了一千年的身子此时却像被钉在地上一样沉重,根本兴不起追上去的念头,脑中只剩下极度震惊后的空白。
这怎么可能?!王爷还活着??不,不是的!
影子定了定神,自己回想刚才所见,虽然五官与王爷一模一样,但是仔细感受,气质上还是有差异的,王爷生来贵气逼人,一双星眸亮得令人不敢直视,可刚才那位却要温和了许多,一个模子刻出来的精致眉眼,王爷凌厉而深刻,这个男人却令人想到白羽翠竹和风雨露这样干净而自然细腻的东西。真要说起来,虽然看起来他要比王爷好亲近,可影子莫名觉得,耀眼夺目的王爷较那名男子还要离自己更近一些。大概是太过与这山水相融,总有种转眼就要乘风而去的错觉。
不是王爷,难道是王爷的转世吗?
回过神来的影子转头想要再找那男人,却发现已经完全失去了对方的踪影,一直脚程不快的人,居然一愣神的功夫,就再也找不着了。
并没有多想的影子只是懊恼自己的粗心,最终心有不甘地离开了。
往后几日,影子时常在狼回山周边游荡,他也不知自己到底抱着怎样的心理,就是希望可以再见那人一次,至于见到后要做些什么,他自己也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