肩上还缠着一层纱布,他也用堪称暴力的动作扯开。窣窣的声响顿时寂静,终于他的左肩暴露到了空气中。那撕烂血肉的伤口哪里是近距离中弹……分明是枪口贴着皮肤轰开,炸掉后的样子。
十四抬眼,隔着一把随时会击发的枪支、与柳齐对视着。他忽然有些恍然。真可笑,眼前的人他可是该恨之入骨。
那场告别式以前,他们不曾相识。他知道这个人和他同行,并在某次姐姐来到学校时与她搭话,后来两人交往。
他知道柳齐在告别式上站得远远的、愣愣地掉泪,经过处理后,姐姐被宣判无预警地猝死。是他见了柳齐无声地哭到撕心裂肺,他想那人应当很爱她,比自己更想她能好好地活下来。
所以他上前,彷佛告解地告诉柳齐自己杀了她。但没说自己开枪前的混乱和别无选择,他想那都是借口。
然后失去了自由。他的恋人被卷入,逃脱时被柳齐所杀,而他截断了双腿、现在才身在这里。
十四当然不知道。他当然不晓得那时柳齐哭的是她、还是自己?更不会清楚那一对不认识的眼睛在别处远远地看他。他以为,那两个人在交往,他们如果不说,全世界都会那样认为。
连柳齐都那么想,不是吗?十四突然什么也不想思考了。
“坐下来。”
他挥开枪口,以不合时宜的语气叫了柳齐。可那支枪管当真被轻易挥开,柳齐看着他放下病床旁的栏杆,手垂了下来。
“子弹还在伤口里?你要我挖还是去楼下急诊?”
“你挖吧。”
“明天你自己和游医师解释。”
十四的声音异常疲惫,血弄脏了被单,床垫稍微向下沉了沉。他让柳齐坐得靠近一点,直到他能触碰到那道怵目惊心的伤。
子弹卡在肌肉中,这通常该交给外科医生处理。但有时任务中不得已,十四也会自己挖子弹。
那痛可真不是常人能承受的,连他伸出手、碰到柳齐左肩的瞬间,对方都明显地颤了下。
“睡醒之后,我自己开了枪。”
“作梦?”
柳齐就坐在床头的位置,十四低着头,扳开了他的枪伤,血立刻染了他满手。他空出左手,捞起挂在柳齐手臂上的纱布稍微按了下,但纱布早吸满了血水,对他手中的事情毫无帮助。
绿白的病人服反正也染红了,他干脆弯身撩起本就空荡的下摆、压在柳齐肩上,柳齐紧皱着眉头,手中还握着枪,看着玻璃窗外,远方的夜景未熄。
“我梦到我第一次任务,九年前,当时我跟你那个师妹一样大……当然我很怀疑数据是假的,她看起来顶多十八岁。”
“莫莲只是娃娃脸。”
柳齐笑了下,用未受伤的手掐住了自己的腿,血流得很快,十四把手指压进了破碎的肌肉中。
“总之……那是我第一次任务,杀了个秃头佬。我拿到第一笔钱,回家就跟我家的女人说我要搬走。”
“女人?”
“姑且称之为母亲吧。”
十四没应话,用指尖寻找着卡在柳齐体内的子弹,他在伤处小小的翻动,都能引起大片的失血。
“那女人,被揍得跟猪头一样,脸肿得都看不出原样了,还要我把钱拿出来给那男的开刀。把自己的人生赔给无聊的婚姻,还一副无怨无悔的样子,说什么没办法……笑死人。”
病人服上迅速地浸满了鲜红色,十四摸到子弹了,他把指头再挖进去了些、好方便取出东西。
“隔天,一场火灾意外把那里烧了,一家子、三个人死得干干净净。”
“然后你换了身分跟名字。”
柳齐未回话,咬着下唇,他同时拧紧了眉头,掐住大腿的手又更用力了些。十四按着他的肩,把子弹拉了出来。
子弹上还黏着碎肉,但十四看也不看一眼、咚一下便顺手扔进了一旁的垃圾桶。柳齐的伤血流如注,他隔着病人服下摆、用手压着,但止不住越来越多的血水。
然而那个正喷着血的人却忽地松了眉头,阖上眼睛。
“在遇上你姐姐之前,我根本没想过要谁原谅……对不好的人好,你说世界上哪有这种圣人?”
“好了,先别说话。”
柳齐嗤地笑出了声,突然一把捉住了十四压在伤处的手。他睁眼、转过身,脸色因失血而无比苍白,纯黑的瞳孔里映着床头的人,十四动也不动地看着他。
啪。手上的枪滑到了地上,柳齐那只发颤的手冰凉异常,他侧倾身子,一下便逼近了十四。
“怎么听她说久了故事,我就相信了呢?”
干裂的唇猛然凑上前,只差几公分便要吻到十四。扑鼻的腥味压过了一切感官,但接近的吐息依然清晰。
十四闭了闭眼,柳齐没吻他,他当然也没有。
“我不可能原谅你。”
再也没有比这更绝望的殊途了。如果早半年,不,早几周就可以了……那会是什么样的结果?十四不知道、也不必去想,可行性为零的假设,就只是浪费时间的空想。
柳齐收紧了捉住他的手,又倏地松开,他快速地弯身、捞起地上的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