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十六面沉似水:我不过一眼没看见,你闯祸还闯出圈了!
长庚被他抢了词,一时间说不出话来。
沈十六怒道:岸上那么多官兵,用得着你个毛孩子出头救人吗?
长庚:
他悬在嗓子眼的心狠狠地摔回原处,停在胸口的血开闸泄洪似的向麻木的四肢奔涌而去,至此,第一口气才一股脑地吐出来,憋得他五脏六腑翻了个底朝天,两条软得险些站不住。
曹娘子已经被人抬到了一边,呛咳着悠悠转醒,沈十六见那孩子没什么大碍,便拎着长庚从人群里钻了出去,他眉头紧缩,拽得腿软的长庚踉踉跄跄,边走边数落:火翅的温度还没降下去,万一被它碰一下,能扫掉你半条腿,你下半辈子打算当个瘸子吗?不知轻重的小崽子
长庚哆嗦着回过神来,还没怎样,先听了沈半聋一通恶人先告状,满腔怒火一下子沸腾起来。
他梗着脖子吼道:我还以为掉下去的是你!
沈十六一条入鬓的多情眉挑了起来:少找借口,我这么大一个人,怎么会无缘无故地掉河里?
长庚:
他一颗关心则乱的心完全被当成了驴肝肺,热气从脖子一直涌到了耳根,红了一片,一时间说不清是羞是怒,反正是一肚子的妖火,凡水已经无可奈何了。
好了,别在这吵,沈十六伸手摸了摸长庚湿透的长发,将自己的外袍解下来裹在长庚身上,这太乱了,今天我先不跟你计较,赶紧回家换件衣服,留神着凉。
他倒是还蛮大度的!
长庚怒气冲冲地甩开十六的手,动作一大,手掌不知碰到了袖子里什么硬物,撞得手骨生疼。
沈十六道:哦,那是我方才买的胭脂,记得带回去给你娘哎,长庚,你干什么去?
长庚不待他说完,便一言不发地甩下他跑了。
长庚其实知道自己是无理取闹,他纯粹先入为主,只听了一耳朵,根本没看清掉下去的是谁,就先慌慌张张地下水了,怪不得义父数落。
可他一想到自己心急如焚的时候,那色胚居然在旁边挑胭脂,就气得心口发疼,无论如何都压不下这口火。
沈十六莫名其妙地被长庚甩在原地,尴尬地摸了摸鼻子,不能理解,只好归咎于男孩都有这么个喜怒无常的年纪。头一次当爹的十六爷有一点苦恼,心道:早知道就把那铁腕扣留一天再给他了,这下真急了,怎么哄?
他背着手不远不近地站在暗河边,巨鸢已经轰鸣着从他身边过去了,尾部的灯忽明忽暗,身后的暗河缓缓合拢,沈十六只苦恼了片刻,便开始盯着那尾灯的方向看,眼神却并不像平时往远处望时那样涣散,而后他的眉头缓缓地皱了起来。
忽然,他身形一晃便游鱼似的消失在人群里,脚下悄无声息,身形迅疾无比,一点也看不出平时迈个门槛都要低头看半天的磨蹭。
长庚闷头回了家,热风吹过他身上冰冷的河水,吹得他冷静了些许,眉目间郁郁丛生的火气渐渐消散。
他一双眼长得像极了秀娘,刚刚展开的面部轮廓十分深邃,有一点不像中原人不过也不太像外族,总之是一种很特殊的英俊。
长庚前脚刚踏进家门,便见老厨娘垫着一双小脚正在往外张望,老厨娘见他一身狼狈,先是吃了一惊:哎哟,怎么弄成这样?
没什么,长庚有气无力地说道,有人掉河里了,顺手拉了一把,弄一身水。
老厨娘就迈着小碎步跟在他身后,絮絮叨叨地说道:夫人说先不摆饭,我看她是要等百户老爷呢对了,夫人让少爷回来了就去她房里一趟,说是有点母子间的私房话说。
长庚脚步一顿,肩膀不由自主地紧绷了起来,片刻后他面无表情地点点头,先回房换了身干爽衣服,一边生闷气,一边把沈十六的外袍仔细叠好收起来,这才拿起胭脂盒,往秀娘房中去了。
老厨娘对长庚他们诡异的母子关系好奇得要命,不敢明着打探,只好跟着探头探脑。
长庚在秀娘门前严丝合缝地整理了自己的衣冠,隆重得跟要见客似的,将自己收拾得规矩整齐,这才敲了秀娘的门,低眉敛目:娘。
屋里传来女人冷冷清清的声音:进来吧。
长庚伸手推开门,进屋以后回头看了一眼,偷看的老厨娘与他目光一对,吓了一跳,忙别开眼,再探头望过去,门已经关上了,再看不出一点端倪。
秀娘房里很暗,一侧向阳的窗户被她挂上了帘子。
她仿佛见不得光,独自坐在幽暗的角落里,对着一面梳妆镜。
长庚看见她的背影,略微皱了皱眉秀娘不知是吃错了什么药,身上穿了件鹅黄的襦裙,梳的也是未嫁少女的头。岁月待她深情厚谊,加上屋里光线晦暗,轻而易举地掩住了她眼角一点细碎的皱纹,她看起来还真就像个二八年华的少女。
长庚张了张嘴,刚要叫她,秀娘却率先开口道:没有别人,不要叫我娘胭脂买回来了吗?
长庚听了,一言不发地把第二声娘吞了回去,让五脏六腑消化了一个稀巴烂,然后走过去,把被他手心捂热的胭脂盒轻轻地丢在秀娘梳妆台上。
哟,这盒颜色好看,鲜亮。秀娘终于露出了一个吝啬的微笑。
她用指尖拈了一点胭脂,抹在苍白的嘴唇上,兴致勃勃地打量着镜子里的自己,问道:好看吗?
长庚神色冷淡地站在一边,没吭声,心里暗暗稀罕,不知道闲来无事,秀娘将他叫来做什么。
他这么想着的时候,一边的眼皮突然毫无预兆地跳了两下,长庚心里一突,冥冥中好像心生某种不祥的预感。
就在这时,秀娘开了口:以后在外人面前也可以不要再叫我娘了,咱们母子俩的缘分哪,今天算是到头了。
她说着,扬起盛装打扮后容光焕发的脸,伸出一双削葱似的手,好像打算给长庚整一整衣领。
长庚蓦地往后一闪避开:什么意思?
第6章:诅咒
秀娘一笑,不以为意地缩回手。
她的嘴唇上抹着沈十六买的胭脂,苍白端庄的脸上凭空多了一抹艳色,就像一朵吸饱了鲜血的花。
我知道你心里一直疑惑,今天咱们正好有机会,不如把话说清楚了吧你确实不是我亲生的,秀娘道,这样说,你心里好受些吗?
长庚的眼角轻轻地抽动了一下,他毕竟年轻,还没有能喜怒不形于色的城府。
这世上,再好的朋友,再亲的师长,也没有人能代替一个母亲,哪怕是父亲都不能长庚并不是不渴望母亲的,只是有时候,倘若明知可望不可即,还不肯认命,那就太苦了,自己都会觉得自己可怜。
长庚心里无数次地想过,他绝对不可能是秀娘亲生的,如今得到了这么个并不意外的答案,心里一时空落落的,说不出是什么感受。
长庚心里不祥的预感渐渐浓重起来,戒备地问道:突然和我说这些干什么?
秀娘对着镜子,端详起自己的容颜。可能是粉上多了,她脸色有些苍白,于是小心地挖出一点胭脂,细细地涂在自己脸颊上抹匀。
长庚是我给你起的小名,秀娘道,他们中原人说东有启明,西有长庚,黄昏的时候才出来,主杀伐,不祥。你身体里流着世界上最高贵和最污浊的血,天生就是个可怕的怪物,和这名字再般配也没有了。
长庚冷冷地回道:我不是你流落山西时,被山匪捉去强女干而生的吗?十个手指头都数不完我有几个爹荡妇和强盗的儿子,高贵在什么地方?
秀娘整个人僵了一下,没有回头,胭脂也掩不住她脸上的苍白了,她那双仿佛会说话的眼睛里忽悠一下闪过一点痛处神色,然而很快平息,化入一片疯狂的平静里。
长庚最初的记忆就是在一个山头匪窝里,秀娘总是把他锁在一个散发着霉味的柜橱里,透过烂木头的缝隙,幼小的长庚总能看见那些醉醺醺闯进来的山匪。
那些粗蛮的汉子要么动手打她,要么当着小长庚的面与她行交篝之事。
刚开始,山匪们对秀娘看管很严,慢慢的,见她柔弱可欺,不知反抗,也就放松了,后来甚至放她出来,让她和山寨里的仆妇一样服侍他们吃喝。秀娘在水井和几百坛酒里下满了毒,天都不知道她哪来那么多毒。
她用小碗盛了一碗有毒的井水给长庚喝,然而等他真的喝下去,她又好像后悔了,死命地挖他的喉咙让他吐。
秀娘把半死的长庚装进小竹篓里背着,手里拎着一把钢刀,看见有没断气的,就上前补一刀。
长庚记得,那天她穿着一身鲜血染就的红裙,将火油和匪首私藏的紫流金泼得漫山遍野,把整个山头付之一炬,带着自己离开了。
在他十余年的短暂生命中,秀娘无数次想杀他,给他灌过毒酒,用刀子捅过他,将他绑在马上拖行,甚至无数次午夜梦回,她情绪突然失控,还企图用被子闷死过他
可每次都又都悬崖勒马地留了他一条小命。
也留了他一线不切实际的幻想。
长庚尽可能波澜不惊地说道:你想多了,我从来也没把你当成过亲娘,只是我一直觉得你之所以恨我,是因为我是匪窝留给你的脏污。
秀娘木然地对镜而坐,脸色越来越白,良久,她忽然叹道:孩子,我对不起你。
这话出口的一瞬间,长庚心里万千的戒备和怨恨就险些分崩离析,他才知道,原来从小到大那么多的委屈,是这一句话就能轻易化解的。
然而这十四岁的少年用尽全身力气忍住了眼泪,继而疲惫地问:你现在和我说这些是打算怎样呢?良心发现,要解了我身上的毒,还是干脆杀了我?
秀娘用一种奇异的目光看着他,好像那少年是一件什么名贵的器物:你知道
长庚:我当然知道,从我在雁回小镇落脚那天开始,我没有一夜不做噩梦,哪怕白天打个盹,也会从梦魇里惊醒。
只除了头天晚上长庚的思绪一瞬间散乱出去,忽然后悔起和十六怄气这件事。
长庚:我自认长到这么大没什么建树,但也没做过几件亏心事,哪有那么多三更鬼来敲我的门?难道世上还有夜夜噩梦的怪病吗?
秀娘鲜红的嘴角泛起诡异的笑容,目光缓缓地落在长庚手腕上露出的铁腕扣上,她的眼睛里有一种尖锐的光芒,像是藏了一对乌头的毒箭:你还知道些什么?
长庚下意识地将铁腕扣缩回袖子里,只觉得那东西被她看一眼都是玷污。
我还知道两年前在关外,追杀我的那群狼不是自己跑来的,是被人召来的你是在警告我,我跑不了,你有的是办法杀我,对不对?长庚静静地说道,只有蛮族人才知道怎么操纵那些畜生,你到了雁回镇之后,一直和那些蛮族人有联系我猜你也是蛮族的女人,小时候我被你锁在柜子里,看见有个男人走进来撕开你的衣服,你胸口上有一只狼头。
秀娘低低地笑了起来:蛮族,你竟叫我们为蛮族
她越笑声音越大,到最后几乎上气不接下气。
突然,秀娘尖锐的笑声戛然而止,她捂住胸口,剧烈地咳嗽起来,长庚本能地抬了抬手,似乎想要扶她一把,而后又自己反应过来,抽搐似的将手缩了回去,掐住了手指的关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