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纵见他浑身发抖,还道是因为他衣衫单薄,将茶盏胡乱塞给立秋,问道:“宁星河,你可是冷?”
回想起旧时,那满含泪水、走下擂台的少年,天纵倒觉得怪心疼的,便将自己身上大氅解下,不由分说往他肩上一搭,自己却醉得站立不稳、闪了个趔趄,一旁侍卫连忙扶住。天纵逞强,将那人推开,哈哈笑道:“宁星河,你来得正好,咱们再来打一场。”
谁知宁星河听了这句话,眼眶里转了半天的眼泪忽然就掉下来。
他左眼下长了颗沉红小痣,不期这一掉泪,泪痕盖在红痣上,如一粒小小绯色水晶,显得整张脸庞精致凄美,天纵虽是在醉中,却看得一呆,不由有些手足无措:“你、你哭什么?”
宁星河哽咽道:“殿下,我……”
没等他说出什么,天纵酒后困意上来,再支撑不住,便随便一歪,不知靠在谁的身上闭了眼睛,迷迷糊糊间被扶去卧房睡下了。
待翌日酒醒,天纵因被禁足,无聊地随意在府里乱转,琢磨着该在这面墙上开个漏窗、在那边桌上挂幅墨宝。听得后院阵阵呼喝之声,便走去一看,原来是几个年轻侍卫闲来无事在比试身手,此时正纷纷围着两个交手的人,七嘴八舌,有乱叫指点的,也有喝彩助威的。
天纵站在廊下,瞧着那正在过招的其中一人眼生,那人也没穿侍卫服饰,便指着他问立秋:“这人是谁啊?”
谁知那人在打斗之中听到了他的话,一个愣神,被对手一拳打在脸上。打中他的侍卫忙收了手,很不好意思:“哎呀,宁兄弟,你怎么突然停手了……”
立秋知道自家殿下昨日酒醉,又是个万事皆不留心的x_ing子;今日酒醒,乍然间便把留下宁星河的事情给忘了。正要提醒,宁星河已经走过来行礼,不知是因为挨了一拳疼痛还是因为别的,他声音又开始颤抖:“殿下,您从前的相助之恩,宁星河永世不忘。您既然……已经不记得从前的事,我不给殿下添麻烦,这便向您辞别。”
天纵摸摸脑勺,这才猛然想起昨日之事,略觉抱歉,便哈哈笑着挥手令他起身:“说什么呢,本王昨日是喝多了,勿怪、勿怪。”说着,扫一眼立秋。
立秋省得天纵意思,忙点点头,意思是这人的来路都已经查过,并无问题,又从袖子里摸出一个信封交与天纵。
方才与宁星河过招的侍卫c-h-a嘴道:“殿下,这位宁兄弟武艺当真是了得,请殿下把他留在府中吧!”
天纵笑道:“当然要留下,本王从前就定下他了。”展开信封,原来是一封禁卫练习场的教头们为宁星河保荐的信函。昨日自己酒醉,宁星河应是将此信交给了立秋。
天纵看完信函,反倒犹豫起来,问道:“教头们信上说你的武艺样样位列校场第一,你有这般本事,完全可以去禁卫军中谋个好前途,待以后做到个将军也不是没有可能。如今若是只做个王府侍卫,却是无处施展——本王虽是皇子,却只是个富贵闲人,你若留在本王这里倒是屈才了。”
宁星河本是站在台阶下低着头,此时抬起脸来,眼下虽是一片红肿的拳头印,两只清浅眸子却定定看着天纵,道:“宁星河此生,惟愿跟随在殿下身边效忠,别无他求。”
……
每每夜间忆及往昔,回想起当时说出这句话时,星河看向自己虔诚的目光,天纵在枕上翻来覆去,愈发难以成眠,忍不住长叹一声。
他惟愿留在自己身边,自己却一次又一次把他推开了。
十八岁上,满心豪情的天纵自请去西境剿匪,却失利负伤,手下所带侍卫几乎全军覆灭,幸得宁星河顽强,拼死救得他。
九死一生归来,帝后都惊得失魂落魄;皇后见他伤势未愈,更是将他强行拘在自己宫中令他休养,命御医时刻侍奉在旁。
不过天纵不愧为姬氏子孙,在一宫众人的精心照料下,不到两个月时间,早已又是生龙活虎一般。天纵因心中记挂着宁星河,便闹着要回自己王府,皇后虽是允准,却命他深居简出,不许旁人去随意探望,唯恐他重伤初愈便随着庆都城里那一帮纨绔子弟又出去孟浪,再出事端。
这倒遂了天纵心意,于是成日里老实待在府中,闭门谢客。宁星河伤得本就比他重,虽有他的吩咐在先,得到的照顾毕竟不如皇子那般精细,于是恢复得自然也慢。天纵回府时,宁星河还只能卧床休息,每日仅能在偏院中缓慢行走;天纵便每日里都去探望,但每次除了说些感念他忠心护主的话,其余的又不知该说些什么。
其实,躺在宫中休养之时,天纵便一件件回想起在西境伤重之时的事情。冰封山林中,自己虚弱至极,意识模糊之中发生的事情似是被忘记了,却随着身体的恢复渐渐从脑海中浮现出来。
冻得手脚僵硬之时,宁星河解了衣襟,将自己手脚捂在怀中取暖;饿得奄奄一息之时,是宁星河割破手腕用血给自己续命;那么,在自己发起高烧、意识模糊之时,额头上感觉到的那冰凉绵软的触感,也只能是……宁星河的嘴唇。
再想起自从宁星河进入临王府以来的桩桩件件事情,天纵至此终于恍然明了。
最初心头确实无限欣喜,原来宁星河早已对自己有此心思;两情相悦,最是难得,恨不能立即跑了去,拉起他的手告诉他。但待天纵冷静下来,只能对自己凉凉一叹。
大膺皇室以天神后裔自居,向来极其重视名声,内外兼修,严格要求行端立正,戒除奢侈荒 y- ín ;与情/事上更是收敛保守,就连历代皇帝的后宫女眷也多数只有一位皇后。自己身为姬氏子孙,却与府中的侍卫相恋,若传了出去,简直是罔顾人伦、悖逆祖宗,令皇室数百年来的清心自守沦为笑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