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园春梦(浮生似梦) by:萨赖河畔【完结】(52)

2019-01-18  作者|标签:萨赖河畔

「暮!——老师!——」

第四十五章:恶鬼殊途

能丢下他独自撒手人寰而去么?那个跟了他十年的小鬼,早已成他身体的分枝,生死并蒂,根若死去,枝又怎能独活?

他快死了,周围有一群面目模糊的白衣鬼怪开始搬运他的身体,搬去哪儿,许是地府。为图轻便,他们开始将他切割,头归头

,胸归胸,四肢归四肢,心脏呢?丢弃不要罢,这最是人世的糟粕,带去地狱也无端污染了那里的干净。

地狱也作干净?怎么不是呢?清一色都是干净的死人,只有活人才最是肮脏的。

他恍恍惚惚,肢首分离地随着白衣鬼怪一同赴向黄泉,要归往极乐净土,还需沿着与生相伴的这一程光景沿路折回,再历一段

劫数,洗一身尘缘,净身而归,才作圆满。

途经天桥时遇了暴风雪,无脚的鬼怪寸步难行,只得稍作休憩。眼看风雪迟迟未停,便在街摊的酒铺里坐下,一人往酒缸里勺

一碗酒,酣饮起来。

暮带着镣铐,被拴在方桌脚上,衣衫褴褛,面上血肉模糊。难怪乎活人都一心向死,死后才获永恒的平等,无论是帝王将相还

是市井乞丐,都遭流放,都遭审判,都遭极刑,五一外乎,都逃脱不掉。似一窝待宰的猪狗,没人比自个侥幸,便也心安理得

了。

风雪未停,嗜酒的鬼怪一碗接着一碗的饮酒,终失职醉倒人间道上。在活人看来,酒缸里的酒虽一滴未少,却实则被鬼怪偷吃

了魂魄,只剩一缸酒的躯壳,一碗接着一碗地又贩卖给了过往的人的躯壳。

暮挣脱开镣铐,逃了。在众多枉死的恶鬼之中,他是最无觉悟的一个。

他逃到天桥,被满地炸开的鞭炮炸得魂飞魄散。一望溟蒙的天,还未到投胎的时辰,人间却正值盛时——除夕。

周遭都是被炮仗炸得血肉模糊的躯体,猫的,狗的,蛐蛐儿的,还有跋涉在归途上的看不见的鬼怪的躯体,五颜六色,煞是热

闹。

他听到小孩的哭声,分外熟悉。

循着找去,在天桥角落找到一个遭人欺负的小乞丐。

他蓬头垢面,赤身裸体,不停有炮仗塞进他的皮肉里,噼里啪啦的弥漫出烧焦的味道。他除了哭,一无所措。

作恶的小孩们围着他笑,骂他小乞丐,骂他小太监,骂他婊囗子养的。同样是穷人,也分三六九等。小乞丐呢,大抵是最低等

的那一类,人类文明素无记录的那一等,便草草与猫狗同命,再是穷人,也比他高贵,也可任意践踏。

小乞丐从胳膊肘里露出一个眼儿,暮看到他眼下那里朱痣,似又还魂回来。

那不是他的岚么?

果真不能留他一人独自在人世,一个身心皆残的废物,哪里有独自苟活的本领。他要带走他,死神也不能动摇这冥顽的爱情。

可他不能,他是鬼,他是人。他只能穿过他的身体,握一手冰冷的余温,却触摸不到他。

身后哭声停止,他转过身,看到一个小戏子正拿着一串糖葫芦取悦乞丐。

这戏子化作灰他也认得,此恨生不带来,死却变本加厉地带去。

戏子画着狐媚脸谱,满脸油彩又不似画上去的,而似生生地从肉里长出来的。

小孩的情义何其廉价,为一串糖葫芦便可贱卖一生,身心都愿交付,只为滴水之恩大过于天。

积雪筑起一个坟墓,坟墓里,一个戏子,一个乞丐,尚不懂人世欢爱,却如猫狗般尾尾交媾。最深的情义,便是身心交合,诚

过歃血为盟,发肤之痛而已。

戏子身上的油彩落了小乞丐一生,油彩也长进他的血肉里,烂得格外艳丽。

小戏子知足离去,小乞丐含笑死在风雪天里,那玉石般的身子被油彩沾污,碎成一地廉价的瓷器。

暮快发疯,才有了恶鬼的气势,怒发冲冠,面目狰狞,张牙舞爪地要去索命。但有一只黑猫,先他一步,叼走了小乞丐的尸体

猫是素来不怕鬼的,也素来不予情面给鬼让道。

那黑猫跑得飞快,一路跑,一路从嘴边淌下血来。暮没有脚,正确说是生生被砍断了双脚,只留两血肉模糊的墩儿,但也只得

跟着追,倒是提前跑完了刀山。

黑猫进了紫禁城,正逢上八国联军作乱,在皇宫内洗劫一空。到处都是黄头发蓝眼睛的鬼,比地狱勾魂的鬼还残虐,至少地狱

的鬼是素来不残害活人的。

暮循着猫,艰难地穿过那层层叠叠的鬼影,跟着猫跑到了皇宫角落一厢房。猫停下,回头狡黠地笑着望他一眼,便一头撞上门

,化作一滩黑色的血水。

厢房门“吱呀”一声打开,他遇着另一群鬼,一群昭着在人间史册,却写不进生死簿的鬼——连地府都不肯收容。是人,或畜

,三六九等,皆是天造的物种,去了地府,总归还有个身份,易于收编与发配。而这些鬼,却是人造的渣碎,为阴司除籍,只

归人间帝王与权贵管治。待帝王命丧,或与之随葬,或孤陨山野,只此一生,绝无来世。

即便是末代的帝王将相,意气单尽,投死为鬼,也羞于叫太监相随,免失了身份,叫阎君嫌弃,丢了来世风光。

清一色的太监,黑压压地塞满了一整个厢房,一色的长辫儿,一色的白脸儿,一色的青色蟒袍,挤不下的便又往各自的血肉里

嵌去,一屋子,一团子,跟面和的糕点儿,糊得辨不清面目。

他们聚着头,只拿背对着暮,好似狼吞虎咽,又好似诲奸导淫,看不分明,总之不是正经勾当。

暮在那些城墙般粘连着的血肉里扒开一道缝隙,从缝隙里头看到一对熟悉的笑眼儿。

再熟悉不过的眼儿,隔着阴阳两世,也能一眼望穿。

似熟悉但又不全熟悉。那眼儿醉酒般的迷离,往日的清澈高洁荡然无存,只蒙了一层秽浊之气,全然似个供人淫乐的玩偶。

他要逃,他怕看见什么,或则是时辰已到,赶着去投胎。总之是不愿意再见他的堕落,他不全明真相,便笃定他是在堕落——

抑或这本是他暗地里觊觎的?

花至盛极自凋零,堕落才是美最后的圆满。

他正要逃,却被身后的鬼一把拽住了胳膊。

「诶哟,上尉大人,您别急着走呀,既然来了就享会乐子再回去呗。」

「是呀……呀!今儿这世道算是彻底完了,您啊有再大的能耐能逃得过命么?都得死,就别逞英雄当炮灰了,留得一世英明又

如何呢?不如一时风流,做鬼也潇洒啊,呵呵……来来来……」

太监让开一条道,那条道通往中间岚高架着的双腿之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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