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娜莎一毕业就把头发烫卷了,并且开始每天化妆,让江落替她挑选饰品和衣服,她打扮得越来越漂亮。她们开始喝带酒的饮料,穿很短的裙子,随着高中的毕业,一切禁令都取消了,成人世界向她们开放。江落坐在沙发上,看见在屋子内穿梭的杜娜莎,偶尔会产生自己已经长大,拥有了家庭的错觉,这一切加起来还不到两个月,江落感到梦幻般的不真实,她曾经那样伤心欲绝,现在却拥有了一切。对现今的生活,江落还是满意的,因为她害怕孤独,害怕空荡荡的房子更甚于占有欲极强的恋人。
开学前半个月,是最为炎热的盛夏,她们不再出门,成天呆在家里。杜娜莎喜欢在书房中,坐在沙发上消磨时光。冷气开得很足,惬意的凉风一阵阵地吹拂,空调的水滴声单调而规律地响着,向阳的窗边,白色的蕾丝纱帘在日光下显得异常纯洁美丽,宛如新娘的盛装。这是江落从小看到大的风景,直到现在还是很喜欢,在这间屋子内,她总想起小时候的事,她一件件地讲给杜娜莎,杜娜莎认真地听。无话可说的日子里,她们便静静地坐着,这种安宁也是使人惬意的。杜娜莎一旦感到无聊,就会去江落父亲留下的书橱中翻找合心意的旧书,她常常从中随手挑出一两本感兴趣的来看,看了几页,就把它抛在一边,再也不去阅读它,到了第二天,她又会重新换一本来读。江落负责收拾她到处乱丢的书,而且把这视为一项幸福的负担。有时,杜娜莎也会发现能够让她爱不释手的书籍,不仅把它认真看完,还会给江落朗读,由于很喜欢那些别离之际伤情的和歌,她在暑假中为江落读了一整本《伊势物语》。
杜娜莎有着丰富的诗的知识和独到鉴赏力,从古苏美尔的史诗,到为汉代贵族送葬的《薤露》,她似乎都曾涉猎,而且有着不寻常的见解。江落记得,有一个早上,忽然下起了夏季的暴雨,天空昏黑如同黄昏,在破碎的乌云中,闪电劈向人间,急雨敲打窗棂的声音在房间里不断地回响。杜娜莎没有点灯,她在昏暗的窗前,拉着江落的手,在她掌心用手指胡乱划着,念诵着:“露晞明朝更复落,人死一去何时归。”的句子,江落只觉得这样的诗句很不祥,杜娜莎却说:“古时候,一唱起这样的丧曲,就有数百个人来相和同歌,想必是很动人的,倘若鬼魂能听到,那么就死而无憾了。”
杜娜莎老是谈到死的话题,江落无法理解杜娜莎对于死亡的微妙向往,她的身上仿佛随时束缚着沉沉的枷锁。她不常笑,无论江落怎么逗她,都很难见效,反而把自己弄得像个滑稽的小丑。杜娜莎是难以取悦的,江落和她相处的时间越长,就越深刻地认识到这一点,可她没有放弃希望,仍想着在两人共处时能让杜娜莎高兴一点。她对一切过于深刻的话题避而不谈,只关注会使人感到愉快的事。杜娜莎读诗的时候,她就在空调房里吃西瓜,并邀请杜娜莎一块吃。把西瓜从中间劈开,拿一把勺子来舀,江落以前以为所有人到了夏天都会这么做,后来她发现杜娜莎从来不这样,杜娜莎根本不爱吃西瓜。她穿着贵族晨衣般的长长的家居服,即使读书也端正地坐着,无时不刻都注意仪态,江落心想她是怕弄脏自己的衣服和手。不久,她的猜测得到了证实,杜娜莎不吃有皮的、有核的、黏糊糊的、需要吐籽的水果,也就是说她几乎不吃任何新鲜水果,只吃密封在罐头里、切成一片片的、用糖水渍过的那种。江落自然而然地表示了担忧,她认为这不健康,罐头水果都很不新鲜,满是防腐剂。于是,再后来,当杜娜莎读书的时候,江落便用勺子把西瓜的瓜瓤挖成许多小块,用牙签挑掉籽,装在干净的小碗里献给她。杜娜莎欣然接受了,她吃得很香,江落受到了鼓舞,往后每天都这么干,这是她摸索出的为数不多的讨好杜娜莎的方式之一。在百无聊赖的、困意正浓的午后,夏季的风将窗外枝繁叶茂的樟树吹得哗哗作响的时候,这就是江落唯一的工作。
她们的关系在八月顺利而飞快地进展。总体来说,暑假是愉快的,但终于快要结束了,开学的日子愈来愈近,某件事情也就越来越沉重地压在江落的心头,不容忽视。她偶尔在半夜想起,焦虑地在床上翻来覆去,无法入睡。她还没有告诉杜娜莎,自己答应要去当林露行的伴娘。
江落不想提起林露行,她恨她,抗拒她,她甚至不想去上学,不想接触外面的世界。杜娜莎是她的桃源。倘若只呆在这间屋子里,和杜娜莎在一起,永远两个人在一起,她就是安全的,她通过与世隔绝来免除心上的痛苦。如果她走出家中,走到那个有林露行的世界去,听见别人谈论她,看见她的脸孔,她不知道自己又会怎样。江落好不容易才熄灭了那种激烈的情感,用一捧死灰掩盖起来,她小心翼翼地经营着自己和杜娜莎的亲密关系,她害怕接触有关林露行的一切,她清楚地预感到,她在林露行面前没有自救的余地,只要林露行一启唇,一抬手,就足以毁掉她现在拥有的一切。
尽管无比抗拒,江落仍然明白她无法毁诺,林露行一定会纠缠不休,她只有顺从。她原本准备在八月的最后一天把这件事告诉杜娜莎,征得她的同意,结果杜娜莎先于她提出要在那天一起去高中看望老师,好好地感谢她们。她很少对江落提出要求,江落不好意思拒绝她,便答应了。
对于这一天即将发生的事,江落并非毫无设想,她仔细地考虑了最糟糕的可能- xing -,林露行应该正在筹备婚礼,倒是远不至于在高中校园里碰见她,以前关系比较好的同学都知道她在和杜娜莎交往,不至于在她们面前说扫兴的话,要是有人无意提起那个可怕的名字,江落便装作满不在乎的样子,想尽办法把对方的话堵回去。江落暗自祈祷这一天能够平稳地度过,不会出现意外,这样,她就好在晚上杜娜莎收拾东西的时候把要去当伴娘的承诺告诉她。
高中的校园和三个月前没有太大区别,还是那副模样。新一届的高三学生已经补了很久的课,那栋用作画室的小白楼重新被占据了,江落和杜娜莎去的时候,正是课间,远远地就能听到美术生们的欢声笑语。她们匆匆从樟树的浓荫下走过,走过被破碎的樟果染成黑色的地面,走过那个林露行洗过手的白色水槽。所有流逝的旧日时光,那些残存的声音、光影、颜色和触感,在这一刻转瞬复活又转瞬幻灭,与她们擦肩而过,真正地远去了,她们登上了通往老师办公室的教学楼楼梯。
老师们的态度与毕业之前大相径庭,再也不训斥她,不对她摆出严厉的面孔,让江落暗中感到惊奇,他们非常和蔼,高兴地让她们坐下,祝贺她们考上了大学,却坚决不肯接收她们的礼物。办公室里没有学生,江落放下心来,手捧着老师给她倒的那杯水,坐在老师们面前,大胆地和他们开玩笑,讲起了昔日绝不敢讲的俏皮话,把他们都逗笑了。解除了全部约束,和老师平起平坐的感觉太好,江落大概确实有些飘飘然,她和老师们一起笑着,谈天说地,完全没有预感到她最害怕的事情就要发生:突然,正在批改作业的英语老师放下钢笔,走到江路面前,脸上满是怜惜的、痛切的表情。这位英语老师过去也教美术生,她单刀直入地问道:“江落,你和五班的林露行关系很好吧,她现在怎么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