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一名不大热心学习的高三女学生以后能当诗人,可以算得上一种讽刺,至少是揶揄,在这个文艺已经堕落的时代,除非家财万贯,否则,诗人不知怎么总有些贬义的感觉。江落根本没有想到林露行会说这样的话,以她对林露行的了解,这甚至是带有敌意的。林露行莫名的敌意叫她感到匪夷所思。无论是她的语气,她的谈论,包括她说起杜娜莎这件事本身,都显得那么不平常。林露行不该留意杜娜莎。
江落抬起视线,杜娜莎已经完全转过脸来,在一刹那间,江落觉得即使她生气了也毫不奇怪。果然,杜娜莎怔怔地盯着江落的手机,面色似乎苍白了几分。
“你在和林露行聊天?”她低声问。“你和林露行关系很好。”
“是的。”江落手忙脚乱地在屏幕上敲出一行回复,同时,朝杜娜莎一笑,刻意用欢快的语气回答:“原来你也认识她,我还完全不知道呢,你们俩瞒着我!”
“因为……因为不是很熟,而且一共只见过几次面。”杜娜莎急忙辩解,好像有点慌乱。她连书也不再看,从书橱边走开,走到江落跟前站住。“除了在宿舍楼碰到以外,上个星期我和她在学校后街还碰到一次,你没有和她在一起,我当时还很奇怪来着。”
她说着,在林露行身边坐下,和她并肩坐在沙发上,两人挨得很近。杜娜莎大概只有七十多斤,又矮又瘦,动静也小,她坐下时,皮质的沙发只轻轻地陷下去一点。江落却被这个小小的动作惊得几乎浑身都绷直了。以往,杜娜莎虽然表现得很喜欢她,但从不亲近她,江落以为杜娜莎是不喜欢和人亲近的。杜娜莎突如其来的亲近非常诡异,和林露行的诡异不相上下,她的亲近是猫的亲近,使人受宠若惊又忐忑不安,仿佛随时就会消失。江落一度非常害怕会在不经意间压住杜娜莎的裙摆,让对方在起身的时候出丑,那样一切就全完了。
“那个个子很高的大学生,是不是她的新男朋友?”杜娜莎显然并不觉得自己的举动有何不妥,侧着脑袋,以平常谈论八卦的语气问道。她的脸上满是好奇:“我看见他两次了,有一次是在女生宿舍门口。上个星期去书店买书的时候,他们俩也在一起。别人跟我说那是她男朋友,但我之前没听说过。”
“我不知道……!”这更使江落吃了一惊,飞快地回答。
在此之前,她多多少少听过有关林露行为人放荡轻佻,交往过不少校外男- xing -的传言。江落从不替林露行辩解,因为连江落自己也认为这不无可能。林露行很漂亮,那种分不出是冷淡还是羞怯的待人态度也很吸引人,江落在这方面简直可以说是恨林露行的,也许有嫉妒她如此受欢迎的成分,何况林露行对于自己受异- xing -欢迎这件事从不否认,好像还引以为荣,江落就更恨她了。
“上个星期……谁和你说的?”江落下意识地凑近了杜娜莎,两只手按在身前的沙发面上。她喃喃说道:“我真不知道她男朋友的事……不过也没什么奇怪。”江落停下来,欲盖弥彰地耸了耸肩:“林露行确实就是那样的人——我和她玩得好,所以也清楚,我才不要偏袒她。她自己还跟我说呢……说她根本不缺追求的人,哎呀,她自信得很。”江落忽然抑制不住,哈哈大笑起来:“大概是那次说了之后她就谈恋爱了吧!也没告诉我。”
她觉得自己越说越乱,于是有点儿恼怒地住了嘴。确实,杜娜莎提供的男朋友的情报弄得她方寸大乱,而她的方寸大乱又使她自己生了气。好在杜娜莎是体贴的,她怜悯而温柔地观看了她的表演,一直到江落说完,她才用手里卷成一束的诗集敲了敲江落的手背,一阵陌生的冰凉使江落立刻缩回手来,满脸绝望地瞧着杜娜莎。她还不知道这时她脸上的表情非常茫然无助,任谁看了这幅表情,都会觉得她很可怜的。
“对了,不说这个了。要读的诗我刚才挑好了。”杜娜莎看着她,慢慢地说:“就是这一本。萨福。可以借给我吧?”
她方才离开书橱之前,从里面拿走了那本橙色封皮的诗集,这诗集放在陀思妥耶夫斯基小说的下面一格,江落从来不曾留意。是一本看上去很是老旧的《萨福抒情诗集》,杜娜莎好像很喜欢,这本诗集自从被她发现,她就一直把它拿在手里。
江落根本没想到自家还会有这样一本书。这书至少有十多年的历史了,纸张泛黄,很是脆弱,表面布满灰尘,散发着旧书的霉味儿。杜娜莎却像对待珍宝一样爱不释手,江落不由得担心书上的灰渍会弄脏她白色的丝质长裙。当她看清这本诗集的标题,又仿佛被冥冥之中的天意击中。江落虽没有深入的了解,却听说过竖琴旁歌唱的第十位缪斯和她年轻貌美的女学生们的故事。在这个关头,杜娜莎突然拿出这本书,江落简直觉得不祥起来。
橙色的书皮在她眼里仿若毒蛇的花纹,仿若警告的标志,昭示着某些隐秘的罪恶,那鲜艳的颜色和动人的诗句,又刻意地引诱她、启发她,让她不由自主地生出不被允许的妄想。
“啊!是这个人!我知道的。”江落看了看杜娜莎,又看了看书的封皮,情不自禁地脱口而出:“我听说……听说她是女同- xing -恋。”
“不。”杜娜莎却打断了她,斩钉截铁地说。“她也和男人结婚的。”
转瞬间,杜娜莎的温柔又荡然无存了,她恢复成了之前那个杜娜莎。江落定定地、对峙般地看着她,那两瓣精巧的、涂着润唇膏的浅红色嘴唇残忍地开合,尤其说到结婚二字时,杜娜莎的声音冰冷,几乎使人感到恐怖。她的双眼似睁非睁,在眼睑之下流露出的目光中,有一种坚决的否定的意味。
结婚,这已经是江落今天中午第二次听到这个词了。它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使她不快。江落原本想说,女同- xing -恋和结婚又有什么冲突呢?但看见杜娜莎那副样子,还是忍住了。结婚,她只在心里默默重复了一遍,这个词对女高中生来说遥远又陌生,也很可怕,江落不由得打了个寒噤。
好在杜娜莎很快就不再谈论结婚的话题,她找到了要读的诗,心情立刻变得好了起来,回去的一路上都在翻看着,没工夫留意江落,这倒让江落如释重负。可林露行也没有再发来消息,江落的心里乱得要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