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等等。他们大概不久就会回来的。在这里等一下吧。”那少女头也不回地说,语气却不知为何变得很温柔,几乎是在纡尊降贵地挽留她了。
江落想了想,还是选择屈服于那股莫名其妙的魔力,她坐下来,随便坐在一个离少女较远的凳子上。刚一坐下,她就忍受不了空气中的静谧,试图和对方搭话。
“你也是这个班的吗?我从来没见过你。”
“我来了三天了。”少女回答。“我这个学期才开始重新上学。休学了一年。”
“一年?”江落惊诧地问:“为什么呢?”她说完才发现这个问题也许有些失礼。
“腿出了问题。做了个小手术。”好在少女并不介意,坦率地回答了她:“康复以后,已经赶不上学校绘画班的进度了,就在外面先报了班,自己学了半年。”
江落忍不住往她的画板上看了看,少女的画板上夹着厚厚的一沓纸、旁边是打开用于临摹的美术书,身侧的凳子上还放着一叠已经画好的速写,看起来只不过是平常水平。“我欠了很多作业。”少女这样解释:“老师让我把暑假作业画完补交上去,我还有十来张速写没画。”
“……真辛苦。”江落礼节- xing -地感叹:“你吃过饭了吗?难道不吃饭只画画?”
“我来上了三天学,已经听这个班里的人说起过两次你。”少女答非所问地道:“你人缘很好,他们很喜欢你。”
江落被她说得有点窘迫,只得谦虚道:“大概吧,我经常来你们班上找朋友玩,你们班的人……- xing -格都很好。”
“我们班……”少女如梦呓般重复:“我和她们不熟。”她骤然停下了笔。“以前认识的人都毕业了,我……没有朋友。”
她以前的同学在今年六月就参加了高考,现在应该上大学了,只剩下她孤零零地在这学校里,落落寡合,离群索居。江落当即觉得她很可怜,转念又想到她如此留心自己这么一个偶然闯入的陌生人,大约也是出于孤独的缘故。她刚准备想点什么话安慰这少女几句,对方却转过脑袋,认真地端详她,片刻,说道:“坐着别动。我想给你画一幅速写。”
江落愣住了。她日后回忆这一刻的时候,知道这时自己内心完全满溢着完全出乎意料的、疯狂的喜悦,如有可能,她甚至愿意立即跪在满是颜料的地面上,在对方脚下,让对方仔仔细细描绘她并不出众的颜容,与此同时,贪婪地将少女挥笔作画的姿态映入眼中。然而,她一张嘴,从口里说出的却是拒绝的话:“不要吧。”她说,故意露出一个很为难的、客套的微笑:“我看过别人的速写,都把人画得很丑……不要画我。”
“你不相信我。”少女奇怪地道:“为什么觉得我会把你画丑呢?”
江落刷地站起身来,身体仿佛不受控制。她最后瞧了少女一眼,突而表现出一种怪异的扭捏,她攥紧自己的两手,摇了摇头,随即,做了一件连自己都出乎意料的事。她放声笑了起来,从喉咙里爆发出一阵强烈的、不能自己的欢笑,然后她从椅子旁边跑开,跑出了这间被夕阳笼罩的画室。江落可以确定,在自己跑开的时候,她全身心都充盈着纯粹的快乐,她被难以名状的愉悦冲昏了头脑,因此她的笑声中也许还有点神经质的成分。一直到她跑出教室,飞快地跃下楼梯,她还在笑个不停,声音好像风铃的脆响。以往江落总是害怕从过陡的楼梯上摔落,摔得头破血流,但这时她什么也没有考虑,她像个勇士似的三步并作两步冲下楼梯,狭隘昏暗的楼梯间里回荡着她的笑声,苍白的石膏塑像在角落里一言不发地聆听着。
一刻钟以后,江落和朋友们在校门外见了面,从朋友们的口中得知那少女叫林露行,和她同班的人对她一无所知,无法向江落提供更多的信息。这天晚上,江落回了家,躺在床上,后悔得睡不着觉,她一再地责备自己,不该在那个关键的时刻像个疯子一样急匆匆的逃走,尽管她也说不出那个时刻对她和林露行来说究竟有怎样的意义。她懊恼自己的羞怯,为什么不主动接近林露行,不和她建立交情呢?林露行需要友谊,而江落向来又是愿意和别人成为朋友的。
也许问题就是出在这上面,早在江落看见林露行的第一眼,她就被深深地吸引了,所以她才从那里拔腿逃走,她不敢接受这份过于贵重的馈赠,唯恐要付出什么可怕的代价,她怕自己在那个画室里和林露行多独处五分钟,就会愿意拥抱她、安抚她,继而向她献上自己的心脏和血。
江落的懊恼持续了整整三天,直到星期六的下午补课,她又去林露行班上找人,才得知在美术生们中间开始偷偷流传起一些谣言,江落的朋友们在吃饭时幸灾乐祸地讨论了起来。传言说那个留级的林露行,在原来的年级就是惯于拆散情侣,抢夺别人男朋友的,因为她有张漂亮的脸,而且从不坚决地回绝男- xing -,对他们保持着一种若即若离的态度,故而吸引了不少痴心之人的钟情。江落听到这些,非但没有生气,反而微妙地感到一股自虐的愉快,原来这个林露行并不完美,有着道德上的缺陷,她暗自窃喜,以为捉住了林露行的纰漏。为了参与朋友们热烈的讨论,她故意表现得深恶痛绝,努力回忆着自己高二时听过的那些学校里的八卦,寻觅与林露行相关的丑闻,但不同年级之间的消息往往是不相通的,上一届高三的事她知道得不多,没有什么切实的证据,只好含糊地附和道:“是吗,我好像听说过那样的事。”
江落意识到,这句话出口以后,她就成了煽动流言的一员,落井下石者。而她以前从不是这样的,她无意间触碰到正在滋长的黑暗,在心里对自己吃惊起来。
那天下了晚自习之后,她就碰见了林露行,美术生晚上不画画,在教室里自习,所以林露行自然而然地和江落在教学楼门口相遇了。门口没有灯,十分昏暗,人潮涌动,喧嚣嘈杂。她从纷乱的谈笑声中听出了林露行的声音,林露行从身后叫住了她。最初的几秒钟,江落慌得要命,竟幻想林露行知道了白天的事,来向她兴师问罪。林露行和她一起走到教学楼前的空地,从手提袋里掏出一张画纸,小心翼翼地递给了她,那是一幅铅笔速写,显而易见,画的是那天的江落,是她站在门口,不知所措的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