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京后的第一个晚上,他就是怀揣着忐忑睡着的,晚饭没怎么吃,父母询问去叶家教书的事,他也说不出个一二三来。本来,连他自己都还被这件来得太快的事弄得一阵阵茫然,又如何跟父母说个头头是道呢?
饭后,他无心像习惯的那样看看书,揣测翌日只是见面而已想来也不用备课,他只告诉弟弟童雁声麻烦隔天早点叫他一下,免得迟到,便洗洗睡下了。
车马劳顿让他很快入眠,再睁开眼,已是隔天清晨,被窗外喧闹声吵醒时,时候还早,不等弟弟叫他起床,就自己翻身下地,穿好衣裳,洗好脸,童雁翎戴上眼镜之后,看了看脸盆架子上方镜子里的自己。
瘦,但个子并不算矮小,骨架和脸型都还称得上是个土生土长的北京人;面色发黄,约乎正好可以自嘲虽是书生却非白面了吧;头发细软,不过梳得齐整,不至于给读书人丢脸;眉眼自认为没什么特别的美或丑,反正也都被一副圆眼镜遮挡住了,谁又会在乎美丑呢?
教书先生,无谓美丑,肚子里有东西也就是了。
这么想着,他拽了拽长衫的袖子,整了整领口,先跟更早起来的父母打过招呼,说自己会在路上吃早饭,便带好日常出门时所需的几样东西,又看了一眼表,离开了家。
先去家附近的早点铺子吃了些东西,又叫了一辆洋车,他特别叮嘱别把车拉太快,便直接赶奔坐落在西四北大街的叶家老宅。
那真的可以说是“宅子”了,或者,根本就是“官邸”。
车夫告诉他,从这条胡同,一直走,整个都是叶宅的外墙,拐过弯去,再一直走,什么时候看见两扇朱漆大门了,才到叶家的门口。
门是广亮大门,朱红的门扇一尘不染,青灰色的院墙内,看得见的,是雕花的影壁和几株高大的国槐,看不见的,是不知道有几层进深的宅院,不知道有多少家奴院工的配备,所有这些看得见的和看不见的,组合到一起,被两扇厚实的朱漆门板与外界隔开。
那一刻他想,大约这就是穷富之间,平民与权贵的距离吧,看似并不遥远,实则已在天边。
站在门口,他尽量让自己不失体面的往里投去视线,但还是很快就听到了一声询问。
“找哪位?”那声音如是说。
循声望去,是个个子并高的白净中年,看穿戴应该是门房一类,姿态恭敬有礼,然而神色中却透着大宅伙计应有的些微高傲。
那高傲持续着,直到童雁翎恭恭敬敬递上李学长写的推荐帖子,才赫然在最短时间内换成了谦卑。
这突如其来的谦卑一样持续着,直到将他 “转手”给管家。
管家一身黑色长衫,格外稳重,六十岁上下的年纪,说话声音不高。看了一遍童雁翎的推荐信之后,面带着不深不浅的笑,抬起整齐卷着白袖口的右手,示意其跟着走。
“童先生,里边请。”
听见这句话,才总算暂时没了被拒之千里的感觉,回应了一个浅笑,童雁翎跟着老管家,顺着甬路往里走。
进了院子,才真的感觉到这套府邸的奢华,边用余光打量那些描龙绣凤青砖琉璃边小心迈步,他认真听着老管家的话语。
“我们老爷多年纵横商场,才有今天的家底,这您是知道的。但老爷虽是商贾,却尊师重教,一向亲善文士。引荐您过来的李先生不就是天江日报的主笔嘛,他和老爷来往较多,两人常饮茶品酒针砭时弊,也算是忘年之交了。叶家男丁稀薄,只有两个少爷,大少爷叶鲲,二少爷叶鹏,中间还有四位小姐。想必,李先生也已经跟您说过,您就是给二少爷当家庭教师。”说到这里,管家略作停顿,脚步也稍稍慢了一拍,看了童雁翎一眼,似乎是在犹豫下面的话该不该讲,不过最终的答案显然是肯定的,“童先生,我本不该多嘴的,可……关于二少爷,有件事要跟您先打个招呼垫垫底。”
心里略微紧张了一瞬,也跟着放满了脚步,童雁翎看着管家,等对方说下去。
“就是……二少爷这儿……”抬手指了指自己的左脸,管家又将音量压低了一些,“有道伤疤。”
“伤疤?”
“是,这疤是他的禁忌,童先生待会儿见了二少爷,可记得别一直盯着看。二少爷平时为人开朗恭敬,可唯独这伤疤,提不得。”
“我一定注意,多谢尊管提醒。”童雁翎赶紧点头答应,心里告诉自己不要胡乱猜测。
不过,还好,不是什么太过严重的事,伤疤的话,不看也就是了,自己是来教书的,又不是医生,更何况身在这种家宅,平日礼数翻个五倍十倍谨慎小心应对着也是情理之当然。
不过,该说是遗憾吗?童雁翎当时想得挺好的那些打算,在见到叶家二公子之前,完全出于偶然遇上另一个人时,就全都中了邪一般,恍若烈日下的水滴似的,在最短的时间内消失了个无影无踪。
一串汽车喇叭声从门外传来,紧跟着,便是门房讨好一般的招呼。童雁翎下意识回头去看,只见从影壁墙外,正绕进来一个高大的身影。
敞开搭在肩上的狐皮领呢子大衣里头是一身笔挺的黑西装,摘掉礼帽时仍旧一丝不苟的,是打了发蜡的漆黑短发,线条硬朗的脸颊,冷峻的眉,细长的眼,微微下垂的嘴角,即便开口说话时也没有半点笑容,眉心反倒是皱了起来。
男人约摸三十几岁,身材挺拔,英气逼人。他边走边点烟,而后随手把大衣从肩头往后一甩。门房赶快上前接住,不敢有半点迟愣。
管家一见来者,似乎瞬间忘却了童雁翎的存在,急忙迎上去,躬身施礼,说话的态度极尽恭敬之能:“大少爷,您回来了?路上辛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