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里一开始翻腾,脸上就略微带了颜色,眉头微微蹙起来,童雁翎不自觉间泄露了自己的心思。
而这些,那眼神毒辣的叶家大少,全都一目了然。
但即便已经了然,也还是没有进行任何改变,仍旧保持着那姿态,叶鲲干脆抬起夹着烟的那只手,掌心向上,朝童雁翎勾了勾指头。
看见那个动作,觉得不被尊重已经进一步上升为屈辱,童雁翎咬着牙,忍着某些似乎即将大爆发的情绪,往前走了几步。一直走到叶鲲面前。
他倒要听听,这个男人要说些什么。
“只是……我想问问童先生。”抽了最后一口烟,随手将烟蒂熄灭在写字桌上的彩色玻璃碟子里,叶鲲在缭绕的烟雾中指了指那张报纸上的某篇文章,“你针砭时弊口若悬河说了一堆,遣词造句滔滔不绝,文章写得漂亮,可,这意义何在啊?”
这一下,头脑里就不只是怨愤了。刚才还沉浸在念书人自命清高却被一个商人勾勾手指就叫到脚边的羞耻里,现在,则完全是更高层次的打击。
他居然明里暗里指摘他的文章没有意义!!
那都是他捧出一颗赤子之心来忧国忧民的证据啊!意义何在?你说意义何在?!
“识文断字,饱览群书,就有义务做民之喉舌。现如今天下不太平,为百姓说几句真话,就是意义所在。”声音不高,但是铮铮然落地,童雁翎突然有了一种被逼上了绝路之后才会出现的泰然,反正也要一步步走上悬崖的,那不如像个烈士一般走得壮阔些!
可是,把他往悬崖上推的人,却好像并无心让他真的往下跳,而只是在欣赏他慌乱中的强作镇定,并饶有兴致等着看他会怎样反击而已。
“问题是,你为百姓说话,百姓除了愚民就是刁民,谁又能真的领你的情呢?”
童雁翎忍不住轻轻将手攥了拳头。
“哪怕万人当中只有一人能被点醒,也是值得。”
“哪里值得啊~”竟然笑出声来了,叶鲲单手撑住太阳穴,犀利的眼盯着童雁翎看,“投资上万,只收回万分之一,这买卖赔得也太惊天地泣鬼神了吧。”
“为民说话,岂能和做买卖相提并论?”
“如何不能相提并论?个中道理是一样的啊~”
“哪、哪里一样!”
“啊……也对,是不一样,做买卖只图个钱,图不到,大不了空手从生意场上败下阵来,改日还能东山再起也说不定。可为民‘说话’,在现如今,一旦赔了,还往往连命都一块儿搭进去。要说,还是你们胆子大啊,张嘴之前,都不带想想会不会话音刚落,那‘吃饭的家伙事儿’就都让人给砍了去的~”
那男人,边说,边挑着嘴角,微微笑着。
站在对面的童雁翎,则已经连指尖都要抖起来了。
他真想喊一嗓子我是何时何地得罪你叶大少了吗?!这样步步紧逼刁难于我,你到底是图个什么?!
但最终,他没有说话,他就只是低垂着眼,看着对方腿上那张报纸,呼吸着湿热的空气中散不净的烟草味,用沉默抗争。
叶鲲欣赏着他的抗争,然后轻轻哼了一声,脸上带着莫测的笑,站起身来。朝前迈了一步,他站在童雁翎对面,把卷上去的衬衫袖口一点点放下来,又一颗颗扣好胸前的纽扣,他眼看着对方错开眼不去看他的手臂和胸膛,而后,他重新打好领带,抓过椅背上的外套穿上,冲着暖房的门口抬了抬下巴。
“天不早了。我也不好耽误童先生太久,走吧,我送你出去。”
听着那似乎挺客气的语气,童雁翎是真的陷入迷惑了。
这个人,到底要怎样啊……
刚才还咄咄逼人不留活路,现在又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似的,要送他离开了?那一番辩论,难道这就算是收场了?莫非,这飞扬跋扈的男人是觉得自己赢了吗?从气势上赢了?从道理上也赢了?
实在觉得身心俱疲的,童雁翎一声轻叹,无力再争。仍旧低垂着眼,他回转身,带着不安往外走。
从温暖的玻璃房走出来,立刻觉得外头冷得够劲儿,童雁翎瑟缩了一下,抓紧了手里的文件包。而走在他斜前方的男人,却还是一身泰然,两手插在裤子口袋里,一尘不染的皮鞋踩在石子路面上,发出沉稳坚实的声响。
“童先生,是本地人?”叶鲲问。
童雁翎皱了皱眉,点了个头:“是。”
“可曾去过外省?”
“只去过天津和苏杭。”
“游玩?”
“家里……有亲戚在天津,去苏杭,是受李学长所邀,算是……游玩吧。”
“你和李敬亭,如此亲近?”
“学长与我,算是志同道合。”总觉得这你有来言我有去语的聊天,比刚才在暖房里被挤兑更加别扭了几分,童雁翎小心谨慎,尽量不让话语带有什么感情成分,“他几年前,在《申报》任职过,休假时,便邀我同游苏杭。”
“他在《申报》做过记者,这我倒是知道。”边应着,边从西装内兜里掏出一个银亮的烟盒,又抽出一支烟,点上之后,抬眼看了看远处渐渐暗下来的天,“李敬亭,勉强算个聪明人,不显山不露水的,就结交了不少名流权贵。只可惜,大上海能人太多,轮不到他飞黄腾达。回了北京,倒是当上主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