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少冲开口道:“姑父,你们先去休息吧,哥哥这儿有我照顾着。”
万荆叹道:“你哪会照顾人?”
后来直到夜深,见穆子石病得虽重却没有险恶之相,一味沉沉昏睡着,非常弱,却也非常静,仿佛与生俱来带着些不劳烦他人的乖巧,像个稚龄孩童,万荆心中不忍,不由自主,眼角洇出一点泪痕来,又过半晌,毕竟年岁大了,终于熬不住,便留下一个最得力能干的大丫鬟,又再三叮嘱齐少冲自己也得注意休息,这才去了。
整整三天,齐少冲不肯离穆子石一步,在床下的浅廊打了个铺盖,实在困倦,就睡上片刻,但只要穆子石有一点动静,无论睡得多熟,都能一个激灵清醒过来,守在他身边。
齐少冲本做不惯服侍人的活儿,但面对穆子石却像是打通了任督二脉开了窍,擦身喂药事必亲躬,没有半点别扭生涩之处,那丫鬟常插不进手去啧啧称奇。
可无论他如何尽心竭力,穆子石却像是一片摘下来的树叶,生命与活气无可避免的迅速流失衰弱。
到了第三天的深夜,穆子石却沥冰沐雪般突然清醒过来,床前一支烛火的映照下,双颊嫣红唇如含珠,一双眼更是宝钻星散,他游目四顾,像是醉在了无边无际的美酒中,突然展颜一笑,盯着半空中晕黄的光影,轻声道:“太子殿下?”
齐少冲正蜷在他身边打个盹,听得响动猛的惊醒,不曾听清他在说什么,还以为他突然好转起来,登时喜极而泣,语无伦次道:“你终于醒了!可急死我了……你怎么样?子石,子石,只要你好起来,我……我做什么都愿意!你可不能再吓我了!”
穆子石面前仿佛有一扇沉重的大门骤然洞开,身子脱胎换骨飘荡轻灵,耳畔悄然无声,只一派深远旷寥的寂静,而目中所见,却是金晖漫撒灿烂如锦。
“太子殿下,你来接我了?我一直在等你……”
他声音清朗剔透如月华流照,齐少冲胸口倏然一凉,仿佛被野兽利爪凭空挖开一个巨大的洞,寒风瑟瑟呼号,整个人都被一种巨大的恐惧吹透晾干了,良久哽咽着柔声哄劝道:“子石,你看看我……我是少冲,你,你不认识我了?”
穆子石瞳孔中的墨绿色纯澈无暇如婴儿,神色之间无忧无虑无尽欢喜,并不理会齐少冲,只抬起手,虚空中伸直了手指一笔一划,写着字。
他纤细的指尖自然留不下墨迹,但齐少冲屏着呼吸瞧得分明,那划过空气的折点横捺,分明是齐予沛三个字,刹那间,背脊上汗毛完全乍了起来,烛火无风而颤,寂静的房间顿显逼仄拥挤冷意森森,而一颗心亦被那根手指划出无数道细腻深刻的伤口,不见血,却痛得无可救药。
穆子石却是满盈希冀,骨髓里都萌生出蓬勃的生命力来,本是无力动弹的身体,猛然拗起如拉开的弓:“殿下,你要我答应的事,我做得好不好?现如今少冲没事了,我想跟你去……你说过不会骗我,会来接我的……”
齐少冲蓦的大声道:“子石,你听我说,四哥已经去了,他不会来接你!你好生养病,很快就能好!”
凄厉的声音像是断裂的弦穿透静夜,那半梦不醒的丫鬟只得小步跑过来,打了个浅浅的呵欠,问道:“大少爷怎么样了?”
万荆本身无子,下人们便按年纪称呼穆子石与齐少冲大少爷二少爷,那钱丁香带来的小儿子不过七八岁,便成了小少爷。
为此钱丁香掐断了好几根指甲,好在这位大少爷眼瞅着快吃香火了,这才按捺住了一腔怨气。
这丫鬟平日很是温柔贴意,但此刻齐少冲只觉她说不出的碍眼讨厌,当即喝道:“你下去!”
丫鬟见他面色铁青,竟有种不容违拗的威势,当下欲言又止,只得退出屋内,不敢远离,却靠着门立着。
齐少冲略一迟疑,张开胳膊抱住穆子石,喃喃道:“子石,若有可能,我宁可死的是我,活下来的是四哥……可我知道,我不是四哥,我是齐少冲,你呢子石?你可曾想过,四哥不过救了你一次,难道你这一生一世,都要为他活着?”
“风雪夜归人……”穆子石猫一样伏在齐少冲的肩头,阖上眼轻声叹道:“风雪夜归人啊殿下,你即已归去,何苦留我一个人风雪满路?”
他瘦得隔着衣服能摸到骨骼,腰更是一折就断般不盈一握,却又热得像一团火苗,轻轻的颤抖着,仿佛随时会随着这月色夜风而去。
第五十五章
不知过了多久,穆子石再无声息,想是昏睡了过去,齐少冲小心翼翼的扶着他躺好,光着脚下地,跪倒低声道:“四哥,你活着时一直疼我爱我,连死都不忘留下穆子石照顾我,既如此为何不成全了我?我愿意折我的寿数分给子石,只求你不要带他走!”
说罢砰砰砰磕了三个头,再仰起脸时,额头一片青紫,正待整衣站起,怀里突然掉出一片皱巴巴的纸来,齐少冲心中一动,展开一看,却是一张字迹清楚端正的方子,猛然间醍醐灌顶,这还是刚出宸京夜宿于破庙时,神医陆旷兮开给穆子石的药方,后来被他揉皱了扔掉,幸好自己又悄悄捡起藏至今日,或许这就是能令穆子石度重楼转明堂起死回生的一线天光。
一念至此,只紧张激动得浑身发抖,大喊道:“快来人!”
这一声喊,尾音末梢劈开了,呕哑难听,那丫鬟忙进得屋来:“二少爷有何吩咐?”
齐少冲挥动着药方,眸子异常的晶亮:“抓药!照这个方子抓!快去,现在就去!”
丫鬟有些不解:“二少爷,这药方是哪儿来的?姜大夫是方圆百里最好的大夫……”
齐少冲大急,斥道:“这是陆旷兮的方子!”
原地转了一圈,又觉这药方重逾千金,实在不放心交给他人,咬了咬唇,道:“我自去找姑父,你好生照看我哥哥!”
说罢一阵旋风也似刮出了明瓦楼,却连鞋都忘了穿。
那丫鬟怔立片刻,回身看了看穆子石的气色,暗自叹息道:“大少爷,就冲二少爷这份儿心,您也得争口气活下来……要不然,我看他得发疯。”
穆子石到底不曾辜负齐少冲脚底磨破了一层皮的心意,或者说陆旷兮确是扁鹊再世着手回春,本来堪堪待毙,喝了几日他开的药,竟慢慢好转了起来,神智也一日清醒过一日。
那夜给穆子石喂完药,他半睁着眼睛,辨认齐少冲片刻,眼神由懵懂茫然渐渐转为清澈明亮,当他终于微弱而清晰的喊出一声少冲时,齐少冲竟当场愣住,久悬的一颗心热热的落回原处,随即忍不住大哭一场,似要把这些时日的委屈害怕心痛惶惑都付诸滂沱涕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