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嗓门破锣也似,哥舒夜破忍不住蹙眉,竖着指头在唇上嘘的一声,眼神中有薄责之意。
穆子石睡梦中惊了惊,但哥舒夜破怀里大概很是舒服,稍动了动,旋即又睡过去,脸上已比前些日子多了浅浅一层血色。一只手搁在哥舒夜破膝盖旁,纤细修长,色泽恍若碾玉凝雪。
左拾飞情不自禁压低了声音:“干嘛要在外面睡觉?”
哥舒夜破道:“他怕我怕得厉害,夜里不敢睡踏实,白天自然就熬不住困倦。”
神色竟有些生硬的温柔:“这样睡会儿也好……老趴在床上不舒服,又容易碰着伤口。”
左拾飞只听得怔住了,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哥舒夜破也不再开口,半眯着眼在藤椅上轻轻晃荡。
左拾飞呆立半晌,道:“大哥待他这样好?”
哥舒夜破微笑,眼底有戾气一闪而逝:“我自有道理。”
左拾飞在一旁的石头上坐下来,伸个懒腰,道:“他兄弟想见他一面,大哥许不许?”
哥舒夜破似笑非笑道:“朝不保夕,还诉什么手足情……愚不可及!”
又问道:“水香伤好了没?”
左拾飞道:“我昨日已见到她巡视寨中各关卡了……师爷正在着人找陆旷兮的行踪,要捉他上山给水香哥做个铁钩装在断腕上。”
哥舒夜破略一思忖,道:“杨师爷精明干练,行事妥帖,你该学着些。”
左拾飞道:“我天性粗鲁,学不来的。”
哥舒夜破含笑看了膝头的穆子石一眼,心中已有了主意。
左拾飞耐不住疑惑:“大哥,你为什么要日夜亲自照顾这小子?”
哥舒夜破轻声道:“他现如今还不是寨中兄弟,若不把他留在我身边,一个师爷一个水香,难道还取不得他的性命?”
左拾飞道:“我也觉得师爷水香对穆子石怀有杀心,但他们以前又不曾见过面……平白无故,好生奇怪。”
哥舒夜破淡淡道:“水香是女人,自有自己的糊涂心思。师爷一则是为色所迷,二来只怕是看出穆子石不比寻常,心里存了些忌惮罢,杨断子工于心计见风使舵,用得顺手那是再得力不过,一旦压服不住却也是大麻烦。”
左拾飞满不在乎道:“他若是敢反大哥,就把他剁了喂狼……至于师爷嘛,穆子石识文断字,看着也聪明……”
哥舒夜破忍笑道:“若说我对杨断子有三分信不过,那对穆子石却得有七分,杨断子好歹胆小,只要你比他强,他便是忠心耿耿,穆子石的胆子……你也见识过的。”
左拾飞苦着脸,道:“总不能让我恁大岁数去学读书写字罢!”
话说得虽惫懒,却着实认真想了一宿自己考状元的可能性,梦里自己一身书香满腹经纶,醒来一声长叹,去了操练场。
怀揣着细腻雅致的梦想,左拾飞怅然忧伤了好几天,这日来到哥舒夜破住处,刚巧看到穆子石正在临窗习字,不由得立定脚步瞧了个目不转睛,心中又喜又羡,更有一种隐隐约约的珍惜之意,仿佛回到了幼时亲见明月生于漆黑海面的那一刻,心旌摇荡柔软异常。
穆子石穿着哥舒夜破一件洗得发白的灰色衣衫,无处不显宽大,袖子更是长了许多,只得卷起几层,露出一截细细长长的手腕。
他伤势渐愈,又逢春日晴暖,本就心情舒畅,而哥舒夜破所藏笔墨甚佳,尤其一方砚台,更是端砚中品色号称“青花”的紫云砚,温润如玉杀墨如风,把玩片刻,便忍不住磨得一砚墨,提笔悬腕,书麓山寺碑。
麓山寺碑有三绝碑之称,三绝者,乃文辞、书法与刻工均是冠绝当世,太子齐予沛曾特意着人去岳麓山拓来,以供穆子石临摹练习。
此书当用行楷,讲究用笔坚谨开合宽朗,遒劲秀逸骨老筋藏,极是奇崛烂漫,更兼词句精美琅琅华彩,穆子石只写得淋漓爽然心神俱醉,惜乎篇幅甚长,刚写到 “百川到海,同味于咸,千叶在莲,比色于净”一句时,墨已堪堪待尽,此刻若停笔磨墨,就好比泉涌而截大是扫兴,但若接着写下去,墨必不续更是令人徒生憾叹。
正两难之际,余光瞥见左拾飞,登时大喜,随口吩咐道:“磨墨!”
第七十三章
左拾飞一愣,料不到自己此生还能有如此风雅的一刻,当即欣欣然依言,奋勇上前,握牢一块墨锭,指成苍鹰搏兔之势,腕运饿虎扑羊之力,摁倒在那微尘青花沈隐细润的砚堂上,就是一顿大肆挞伐无情蹂躏。
磨墨讲究的是如病夫如闺阁如和风细雨,这位梭子爷却是如壮士如强盗如雷霆霹雳。
好好一方砚台里,登时墨沫四溢粗粝泛渣,左拾飞又不懂得要随时添加清水,磨出来的玩意儿浓得好似碗肉皮冻,翻转过来多半是整块落地,穆子石冷眼看了片刻,扔开了笔。
左拾飞伸手戳了戳墨汁,似乎的确没法儿用笔蘸开,颇为不好意思,道:“谷糠擦屁股,我就不是这块儿料……”
穆子石听他说得怪脏的,更是哭笑不得,忍不住哼的一声。
左拾飞诚诚恳恳道:“我错啦,糟蹋了你的墨。”
穆子石道:“你没错,是我错。”
左拾飞忙道:“不,不……怎么会是你错呢……”
穆子石浓秀的眉毛一扬:“我不该让你磨墨。大材小用巨木为筷,岂不是我的错?”
左拾飞两颊一红,看了看穆子石神色,却又看不出个所以然来,一时讷讷无言,直到见他深绿的眼中流露出一丝促狭的笑意,才恍然笑道:“你拐着弯儿骂我。”
穆子石见他对自己很是友善,心念一动,添了净水将浓墨磨得稍开了些,换了张纸,提笔写下左拾飞三个字,想了想,又写下四行诗句,温言道:“大当家说过你的名字是这三个字,左拾飞,嗯,真是个好名字……劝君尝绿醅,教人拾红萼。飞腾逾景云,高风吹我躯。”
笑着问道:“认识么?”
左拾飞看他衣带临风笔走龙蛇,再看雪白的纸上墨迹淋漓不可羁勒,当真是美不胜收,呆了半晌,却道:“他们识得我,我却跟他们没交情……我不识字的。”
穆子石指着道:“这是你的名字,好看么?”
左拾飞珍而重之的拿起那张纸,低声道:“好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