柴八爷一愣,指着穆子石手指直哆嗦:“你、你……别想吓唬我!”
穆子石紧盯着他,连珠炮般问道:“你就不奇怪,为何我知道的吏部尚书不是王时春而是张自珍?”
“你就不想知道,为何我敢说齐和沣逼宫逆父?”
“你刚才不是还问我到底是什么人么?怎么,敢白日劫持,竟不敢听我的身份?”
他的声音在车内渐暗的光影中似近似远,居高临下的倨傲无比,柴八爷忍一口气,定了定神,道:“莫非你是从哪位公侯府邸中私逃出来的?”
他并非见识短浅心慈手软之辈,一时暗暗思量,宸京城内因新皇登基另有蹊跷的缘故,颇有几户钟鸣鼎食之家被连根剪除,这兄弟二人看样子没准儿就是漏网之鱼,定然怕见官,如此照样可以带回去下狠手调教,一到重阳楼,哪怕一身的钢筋铁骨也得被揉搓成糖丝棉线。
穆子石一眼就看破了他的心思:“不妨实话告诉你,我们的确怕见官。”
柴八爷心头一松:“那八爷听听你的身份也不妨事。”
穆子石眸中带出一分凉且锐的笑意,道:“那个被你们打肿了脸的,姓齐……是当今皇上的七弟,也是太上皇唯一的嫡子,更是今上欲除之而后快的隐忧。”
凌空一个霹雳,柴八爷魂都飞了,瞪着眼睛喉咙里咕噜咕噜的,却是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煮豆燃萁的天家阴私,活像个鬼判夜叉幻化的小美人主动扒光了衣衫力邀自己赏鉴,想遮住眼睛堵上耳朵却如被魇住一般动弹不得。
齐少冲倚着车壁,听得穆子石直言揭破自己身份,只怔了一瞬,乌黑的眼眸中随即满是了然领悟之色,置之死地而后生,当如是也。
穆子石与他对视一眼,静了静,转眸看向柴八爷,诚恳建议道:“我劝你还是放了我们为好。”
天色渐晚,柴八爷一行因波折丛生已错过宿头,马儿又累又饿,在官道上也是越跑越慢。
车厢内久久一片安静,穆子石虽手足不得自由,却十分沉得住气并不怕久等生变,柴八爷是个懂得爱惜自家性命的聪明人,思谋权衡得谨慎周全些,于他于己都是好事。
不知过了多久,柴八爷咬了咬牙,试探道:“七皇子不是殁了么?”
穆子石好整以暇,道:“不,我们活着逃出了大靖宫……当然此事齐和沣亦是秘而不宣罢了。”
柴八爷小白脸上赤橙黄绿青蓝紫七彩斑斓,又隔许久,道:“无论你所言是真是假,赶一夜的路,到前面州府就把你们送交出去,也是重阳楼了不起的功劳。”
穆子石不惧反笑,道:“若你这么做,只怕十个王时春也保不住重阳楼。”
柴八爷抬手擦了擦额头冷汗,森然笑道:“我自然不知道你们的身份,不过路途中遭遇两个小窃贼送官罢了,各州官府眼里却揉不得沙子,待你们身份水落石出被递解进京,皇上念及我的无意之功,想必也少不了封赏加恩,生意人不图大功,只求当官的吃肉,我能有口鲜汤喝。”
说着颇为洋洋自得,但一瞧穆子石欺霜赛雪的面容,指掌犹有方才摸索他肌肤的绝妙触感,心中不舍之极,连声叹道:“可惜了可惜了,你说你们要是寻常百姓家的孩子,咱们岂不是两全其美?”
穆子石避开他黏湿攫取的眼神,嘴角勾起一个凶狠冷硬的弧度,缓缓道:“你能喝到的,恐怕只有断头酒。”
看柴八爷似有不信之意,道:“当今皇帝的为人,你不知晓我却明白,齐和沣胸有大志却不够狠绝,虚伪能忍却优柔寡断,明明做下了却又怕世人闲言史笔不饶……单看他逼宫却不弑父,便是一例,换个雷霆手段斩草除根的,又岂能容太上皇好端端活着?”
柴八爷虽千伶百俐胆大妄为,但谋略的诡谲机深却绝非穆子石的对手,有些不解其意:“妄议君上是为大罪。”
穆子石轻声一笑,眼底墨影碧光流转,柴八爷随即意识到自己说了一句蠢话,不禁大是羞恼:“你到底想说什么?再花言巧语也不过是将死的钦犯!”
穆子石浑不在意,只道:“将死之人其言也善,八爷不妨耐住性子听我几句良言,皇帝心性行事若此,不见他七弟一面诉诉衷肠,怎会轻易悄然处死?所以……柴八爷不妨猜猜,我们面君又会说些什么?”
柴八爷情不自禁往后让了让:“这跟我并无干系!”
穆子石朗声驳道:“怎会与柴八爷不相关?我会奏明皇上,重阳楼柴八爷当街强抢皇族,非礼强奸百般凌辱,还要将天家贵胄暗蓄妓馆以充男娼,好生大胆好生跋扈啊!”
说话间一阵寒风从车帷的缝隙透进,又从穆子石被扯开的领口直灌而入,穆子石念及此人方才的污言秽行,更是恚怒难忍,厉声道:“如此一来,蒙羞遭辱的不单是七皇子,更是皇上,是大宁宗庙里供奉的历代先帝!乃至大宁乃至大宁亿兆百姓!柴八,你说皇上会不会放过你?放过重阳楼?”
一眼触到齐少冲高高肿起的脸颊,穆子石眸中墨绿登时缩成针尖般一点,一错满嘴的细米银牙却突地粲然笑了,放软了声音,道:“大理寺专用以鱼鳞剐的刑刀已三朝不曾动用,但日日浸于油中,吹毛断发锋锐如新,穆子石先给柴八爷道喜了!”
柴八爷只觉后脑勺一凉,活像被一把利斧生生砍去了半颗脑袋,汗毛根根竖起,脸上蛤蟆也似起了一层密密麻麻的疙瘩,登时大失常态,嗓子尖而浮,好似刀片刮在铁锅上:“别说了!”
穆子石见他已方寸大乱,一口气却不敢松懈半分,试着更进一步,道:“把七皇子嘴里的布团取出罢,现在我们人在你手里,你的命却在我们手里,正如柴八爷所说,斯斯文文的谈一场生意,岂不妙哉?”
柴八爷脑子里塞满了杂草般一片芜杂,也不多想,挥挥手就令阿雄照办。
齐少冲被布团塞得唇舌僵麻,下巴半天合不上,却竭力道:“子石,你要不要紧?要不要紧?”
他方才被掌掴被痛殴,一滴眼泪不曾落下,此刻两句话一问,盯着穆子石苍白的脸色,不知不觉两大颗泪珠已顺着脸颊直流到下颌。
天色已黑透,车夫早挂上了一盏气死风灯照路,有昏黄的一线微光透进来,穆子石见着那道晶亮的泪痕,心中微微一动,突然觉得为他吃苦遭罪殚精竭虑,反倒无比的心安理得踏实从容,自齐予沛死后,那一缕无牵无挂的怅然若失,也仿佛有了寄托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