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惜朝端起一杯温酒,闭上眼睛,在鼻子前慢慢晃过,静心品味。酒香清冽、酒味甘甜,可惜,无人共饮。恍惚间,竟忆起了往昔,旗亭也好、大寨也好,惜情小筑也好,还有那令人满头烟霞烈火的炮打灯。顾惜朝又笑,这些年,身子不适,烈酒早已不再入喉。戚少商抽身而退,也好,甚好。宁同万死碎绮翼,不忍云间两分张……人生,哪来那么多永远?既已得偿所愿,就该失其所弃,若是什么都想要,做人也未免太贪心了些。
渐渐地,外面有了淅沥的雨声,空山夜雨晚来急,这,算不算夜雨煮酒论英雄?
顾惜朝只是笑,那笑意很淡,淡如山涧清泉。
第24章 、
石广霆去看顾惜朝的时候他在泡茶,石广霆笑着赞他,“晚上煮酒、早上泡茶,惜朝,你是愈发有隐士的闲逸古雅了。”
顾惜朝微微一笑,把泡好的铁观音递给他,道:“他们三个,如何?”
石广霆也不客气,豪气地一口灌下,然后又给自己倒了第二杯,才道:“安分多了,我感觉最危机的时候已经过去了。”
顾惜朝弯了弯眉毛,眼睛微笑地如眉毛一般弯弯,道:“那么,幸不辱命?”
“惜朝,你是个人才!”石广霆的大掌落在他肩上,用力地摁了摁。右手却绕过顾惜朝的肩膀,去拿那壶铁观音。
“啪!”顾惜朝把手里的书卷起,轻敲在石广霆的手腕上,说话的声音带了几分调侃,“石将军,一杯品、两杯饮,这第三杯可就是牛饮水了……”
石广霆讪讪地缩回手,道:“惜朝,你看起来不一样了。”
“哦?”顾惜朝又把注意力回到书上,淡淡地问,“怎么不一样了?”
“嗯,我也说不清……”石广霆有些苦恼地抓抓头,道,“感觉整个人都轻松起来了。对了,你笑起来很好看。”
顾惜朝竖起一根手指放在唇前,眼睛分明看着石广霆却微微有些迷蒙,“可能……真的是过去了……”嗓音低幽,却无限温柔。
“在看什么?”石广霆随手抽过顾惜朝手里的书,讶然,“《淮南子》?”
“嗯,”顾惜朝笑了笑,轻声诵道,“大丈夫恬然无思,澹然无虑,以天为盖,以地为舆,四时为马,y-inyá-ng为御,乘云陵霄,与造化者俱。纵志舒节,以驰大区。可以步而步,可以骤而骤。令雨师洒道,使风伯扫尘;电以为鞭策,雷以为车轮。上游于霄之野,下出于无垠之门,刘览偏照,复守以全。经营四隅,还反于枢。……很有道理。”
石广霆却不知道如何回应,掉书袋子他不会;黄老之说,他向来不屑。身为军人,学道家无为而治自然没有兵法战阵那么有用了。“惜朝……”
顾惜朝回神笑了笑,道:“带我出去走走。”
这个就比刚才的那些容易理解多了,石广霆点点头,“好!”
刚准备推他出门,息红泪走了进来,手里稳稳地托着一碗汤药。她背着光站在门口,映得她半边脸颊晶莹如雪,淡淡的yá-ng光,又显出她娇艳如花。
艳如桃李!石广霆忍不住在心里赞叹。
“吃药!顾公子若是有什么损伤,我可赔不起!”息红泪放下药碗,冷冷地道。
可惜,冷若冰霜。
顾惜朝却不以为意,但看了一眼那药碗便笑,惨笑,“赫连将军又挖到人参了?我能不能……”
“顾惜朝!”息红泪的神色由冷然转为激烈,“少给我挑剔!不想吃就给我滚!”转眼间,像是突然换了个人,但她纤腰纨素,虽然形若泼妇,却另有一分凛冽的美。“有本事,自己走出去!去大街上,爱吃什么就是什么!”
顾惜朝狼狈万分,急急把那碗参汤喝下,几近乞怜地拉了拉石广霆的袖子。
石广霆几乎没喷出笑来,这算不算是一物降一物?
“顾公子这么急着走,想来是不想看到惹你讨厌的人?”息红泪又不咸不淡地开口了。她知道自己别扭,可对着顾惜朝,这个身份复杂的顾惜朝,却怎么也自然不起来。
顾惜朝垂手低头,目中却有淡淡光华,唇边似笑非笑。“不敢……”
是“不敢”而非“没有”呢,息红泪聪颖非常,怎会听不出其中的分别,一个气极就踢了他一下。
“嗯……”这下,显然已经不是玩笑了。顾惜朝脸色一变,弯腰摁住了小腿。
“惜朝!”
“顾惜朝!”
慌乱的,不仅是石广霆。
顾惜朝抬头努力笑了一下,“终于……有知觉了……”
终于有知觉了……
短短的六个字,息红泪却差点忍不住击节叫好。她从未想过此生要去佩服什么人,尤其,那个人还曾经是她的情敌,一个女人此生最不能原谅的一种敌人。轻轻地吐出一口气,息红泪傲然道:“穆鸠平,是我故意叫他来的。”
“我知道。”顾惜朝一楞,随即笑了。那笑容,很温柔很漂亮。
“我永远都不会祝福你和戚少商!”息红泪补充。
“我知道。”
“我们之间的血债,永远都不可能一笔勾销!”
“我知道。”
这次,息红泪也笑了,“我知道这句话很俗,但我还是要说,顾惜朝,不愧是顾惜朝!”
石广霆发觉自己最近最常做的一件事是:目送某人离开,然后一头雾水。上次是戚少商;上上次是顾惜朝;而这次,是息红泪。他转头去看顾惜朝,茫然地问:“你们,不是死敌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