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渊明的失败仕途 作者:兰小船【完结】(2)

2019-03-21  作者|标签:兰小船 布衣生活

文案:

陶渊明究竟是一个怎样的人?历史上几乎没留下什么细节,连出生年份也不能确定。

在去世那年,陶渊明写:“陶子将辞逆旅之馆,永归于本宅。”他说:“人生实难,死如之何?”这种痛切大异于那些田园诗里与世无争的美好。世上没有什么隐逸的净土,但陶渊明在诗里,的确创造了一个桃花源。

我对陶渊明非常好奇,想知道他真实的人生经历,历史文献无处可查,那么只好自己动手虚构。这个故事写的是他的几次出仕。依据是陶潜的年谱,史实和年份大体为真,人物形象和情节全凭想象。

算不得什么小说,这么推荐吧:如果想知道陶渊明做官的经历,这个比年谱要好看。

内容标签: 布衣生活

搜索关键字:主角:陶渊明 ┃ 配角:桓玄,魏子期 ┃ 其它:

第1章 出仕

  日落后的时光是村庄一天中最为静谧、最为安逸的时刻。暮色四合,倦鸟归巢,劳作一天的农人得以享受一段无所事事的闲暇。田地里挥汗如雨后,疲惫的身体需要放松,紧绷一天的肌r_ou_才不至于过度劳损。种田艰辛,一日不能停歇,然而所获仅够温饱,充实劳动一天,到这会儿,人只觉得疲惫,谈不上满足,更不会喜悦。若有喜悦,也是源自其他的事物。

  比如此刻,陶潜靠在铺着单薄棉絮的床上,脑中还回味着日暮归家时的见闻。天气渐寒,鸟儿扑腾着翅膀飞过空旷的田间,那声音真是好听。他因此驻足了几秒,想听清这里面的节奏、旋律,在同归的其他农人眼里,这富有诗意的停留却是十足的呆头呆脑。他们觉得陶潜是个异类,而陶潜并不在乎。现在回到家中,他想着鸟群,一面用手揉着大腿,“真是累人啊。”

  他不能确定自己真把这句抱怨说出了声,反正,心意相通的妻子正好端来了一盆热水。夜来风凉,水盆上冒着腾腾热气,白茫茫的,陶潜看着看着,觉得这也很美。他坐起了身子,拍打下衣服,抖擞了精神,仿佛泡脚是件了不得的事,还需为此整理仪容。然后,他小心翼翼地把脚缓缓移入水中。先是热气,接着有水珠,最后心满意足地浸没在洋洋热水里。

  翟夫人有些好笑地看着丈夫这副怡然自得的神情。她拿来油灯,坐在丈夫身边,解下他头上的葛巾,借着骤然亮起的光线,开始梳理起他的头发。

  每隔三五天,孩子们全都入睡后,翟夫人便会替丈夫梳头。静谧的夜晚,微凉的风,明黄色的灯光,以及热水带来的暖意,让两人一时都陷入了沉默。也许是太舒适了,也许是困倦了,对结婚十年的夫妻而言,谈话早已没有那么必要。只是这一次,翟夫人突然小声呀了一下,惊醒了走神的陶潜。

  “怎么了?”陶潜懒洋洋地问。

  那边停顿了一会儿,像是在犹豫不定是否要回答。

  陶潜疑惑地转头看向妻子,这一个动作正好扯痛了他的脑袋。一根头发就这么被拔了下来。翟夫人来不及掩饰,只好将头发递给了丈夫。

  那是一根白发,从发端至发梢,白得通透彻底。

  陶潜感到自己的心突然沉了一沉。愉悦骤然全失,只剩现实的苦涩。他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接过白发,看了两眼,然后抛进热水里。他从热水里抽回发红的双脚,用妻子递来的毛巾擦干,突然笑了,看向一脸担忧的妻子:“我已经这么老了啊。”

  总角闻道,白首无成。这八个字陡然划过他心中。今年他已经三十八岁。农耕生活容易让人忘记了年岁,连他也沉溺于日复一日的重复中,时常忘记了时间在流逝。白发是一个可怕的警告,第一根白发长出后,紧接着会有第二根、第三根、第四根。他不再是年轻小伙,就连壮年时光也正无情地离开他。

  “时间过得太快了。”他对妻子说了第二句实话。他已经发现了,在妻子面前,自己的失落和沮丧总是藏不住。第三句实话,他决定忍住不说。今天的抱怨已经够多了。

  翟夫人知道丈夫在想些什么,她不擅长讲好听的话安慰人,尤其对方是她的丈夫,廉价的安慰更加不必要。她于是直说了:“我知道你每日仍在关心国事。”

  陶潜看着她,气氛变得凝重。

  “你在乡间住得太久了,州里几次派人请你,后来慢慢也就没有人敢来。他们以为你下定决心归隐,但我知道,你只是在等待一个合适的机会。”

  “和你、和孩子一道生活,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我很满足。”陶潜说,这句当然也是实话。

  翟夫人笑:“这正是我害怕的事情。我尽力让日子过得舒服些,只不过是因为没有别的选择。你既然有了合适的机会,去做便是。种田耕地,这不是你的志向。”

  陶潜自嘲地笑:“我都有些搞不清我的志向是什么,也许我到底是个无用之人。”

  仿佛意识到自己的过分沮丧,陶潜猛然停住,他挠了挠头,这个无意识的小动作表明他有些手足无措。离家的念头在脑袋里徘徊了半个月有余,他不知怎么向家人开口,母亲年岁已高,身子已经大不昨,老大和老二倒是已经长大,不会读书写字,但总归不用做父母的照顾。

  ”外祖父曾是桓温的幕僚,现在,桓温的儿子桓玄做了江州刺史。说来惭愧,他比我还要年轻十岁。我想也许能在他府中谋个差事。听人说,他现在正勤王起兵,正是需要人的时候。“

  “你不必和我解释这许多。我不过是一介妇人,不懂得这些事情。 ”翟夫人打断陶潜,“你何时出发,告诉我便是,我好为你准备行李。”

  陶潜讷讷地点头,刚才分明有滔滔不绝的话想说,而妻子显然毫无兴趣。于是他默默去收拾衣被,早些休息吧,明日还要早起干活。

  一旦打定离家的主意,时间的流逝便格外急促,转眼已到了分离的日子。

  陶潜已经干了所有能干的活,想方设法为家里多留一些东西。十来天里,他连写诗发呆的时间也拿去砍柴、取水。看着家中并不充裕的粮食,简陋的房屋床铺,他有些为家人心疼。家人本指望他去做官,没想到他读了那么些书,却回家耕田种地。七八年来不愿出仕,他虽然不后悔,也不能不承认,家中的贫穷,他作为一家之主因此内心有愧。

  母亲早早起床,为陶潜准备了一桌早饭,妻子打包好的包裹堆放在门槛旁边。天色仍是朦胧,寒意透过柴门的缝隙渗进屋里,能听见冷风吹过的肃杀之声。

  纵使再想离家,真到迈出这一步时,畏缩的本能便占了上风。有那么一刻,陶潜真的不想走了。对政治,他冷眼旁观了六年,官场不是适合他的地方,这他早就知道。但圣贤教诲时刻在心,他在心里对自己说,命里当做的事必须得做,况且有何可畏惧。

  母亲没有很多言语,她的眼里分明有泪,喉头哽咽,开不了口。妻子也强忍着离别的愁绪,沉默无语。儿子们围坐桌边,正吃得欢畅,不能理解成人的忧虑。

  陶潜轻轻推开大门,风嗖的一声窜入,眼前只是一片的昏暗,身上只觉寒冷。他不能耽误的太久,今日必须赶到州里,还有好些事情等他去做。

  他回头想说些什么,母亲起身递给他行囊,妻子止住吃喝的孩子们,叫他们过来和父亲告别。

  大概是他真的太少离家的缘故,孩子们对分离全然陌生。“父亲何时回?”老大问。那语气,就好像他只是去见个隔壁村的友人,或者去赶个集市。

  陶潜没有回答这个问题,他自己也没有答案,只是拍拍老大的脑袋,说:“以后要好好听话,照顾好你的弟弟妹妹。”

  他依次抱过每一个孩子,然后抱了抱母亲,最后甚至抱了抱妻子。这种罕见的亲密举动让气氛一时有些尴尬。翟夫人催促他:“赶紧上路吧。记得写信。”

  陶潜应下。他转身走入初秋寒冷的田野里,背后妻子和母亲暗暗抹泪。

  出发之后,心情慢慢舒缓,也许是逐渐升起的太阳驱散了y-in冷,又或者陶潜自己都没有察觉到,他内心其实早已无比渴望单调辛劳的农耕之外的生活。想象中,他已经结识了不少新的朋友,和他们一道饮酒,彻夜畅谈。他感觉精力充沛,神清气爽,正可以摩拳擦掌,大干一番事业。

  他最后想了想家人,想了想自己的田园,因为等到了州里,恐怕再没有闲暇思乡念旧。

  桓玄的刺史府邸正是在江州城中心。不像一般官府大门紧闭,看守森严,桓玄的府邸大门敞开,门口看守的人也是穿着随意的士兵打扮,想见桓玄,递上拜贴、报上名头,门人通传一声,大多数人都能进去。他新近封了江州、荆州两州刺史,又兼任八郡的督查,风头一时无二。不知多少贤达人士慕名来自荐,希望得到桓玄的赏识。东晋的政治很久没有这么活跃过了。

  陶潜也看到了这样一个机会。他想亲眼见一见这位传说中文武皆能的年轻才俊。

  车马劳顿了一整天,来不及修整,陶潜便径直去了刺史府。那场面让他吃了一惊,威严的官府门口竟然如生意红火的猪r_ou_铺子似的,排起了长长的队列。更有甚者,一个士兵打扮的人高马大的衙役来回看守着队列,那些c-h-a队的、大声嚷嚷的、不排队的,都被他轰到了队伍最末。在晋朝,这样有礼有序的场面真是少见极了,无论是发须皆白的老者,还是膀大腰圆的壮汉,全都规规矩矩在各自的位置等待着。

  陶潜想了想,然后往队尾走去。他觉得很饿,可是吃饭没有排队要紧。包裹中虽然有干粮,他不好意思当街拿出来吃,读书人总得体面一些。更重要的是,他的心情实在不错。过去六年加起来,他好像也没有见过这么多的人。

  前方是一位书生模样的后生,见了陶潜,回头向他打招呼,二人互相介绍一番。年轻人惊讶地喊出声:“你就是那位隐居的陶渊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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