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准莫名感觉自己似乎要变常客。
往常的日子独立又孤寂,难得有同龄人作伴他们都很珍惜。聂诚没赶他,姜准就自动自觉拿出作业打算找地方写。
姜准这才想起落在音乐教室的作业本还是没拿回来,好在周一上午第二节课就是音乐课,再补也来得及。
两人去了书房,把茶具搬到柜子上,在茶几上写。茶几低,弯着腰很难受,两人不时抬头扭动脖子,谁也没说要换地方。
书房朝南,阳光充足而温暖,照得后背暖烘烘。外面越冷,越觉得在这舒服。
中午聂诚爷爷给他打电话,让他晚上过去吃,聂诚应了,邀请姜准一起去,姜准没答应。两人在门口吃了碗小面,就准备各奔东西。
姜准执意请客,从钱包里抽出张崭新的一百块就往前递。
新币又平又薄,锋利的边缘在他手指上划出个深长口子,他没察觉,一不小心就布了聂诚的后尘。
两人走到店外,他朝聂诚抬手告别,这才发现那只手红红白白,手指上的口子顺着指侧流,手心手背全是半干的血迹。
“划手了?”聂诚赶忙掏纸巾。
“嗯,不要紧,就是一道……”话未说完,他眼前全黑了,脚一软噗通跪倒在地。
“姜准?姜准!”聂诚扶住他,焦急道。
姜准晕血,只晕自己的血。
那是多少年的梦魇,他看着自己满脸是血,脑浆流了一地。
聂诚架起他转身回家,他虽然没姜准高,力量却不差,半托半抱直到把他扔到床上。
他面色惨白,心跳很快,手足厥冷,意识尚未回归。聂诚猜到他是晕血,准备好温开水等他醒来,情况再不好就叫120。
二十分钟后,姜准掀开了眼皮,天花板打着转闯进视网膜。
他呃唔两声又沉沉睡去,很快发起高烧,白俊的脸上泛起潮红。
聂诚给爷爷家打电话说下午不去了,给姜准脱下外衣,裹好被子,找出了退烧药,扶他起来连哄带骗灌下去了一片。
他开始发汗,汗水打s-hi了额发,看上去有些狼狈。
睡睡醒醒,恐慌消耗了他太多精力。他感觉到聂诚一直陪在他旁边不时摸摸他的额头,他几次动动嘴唇想说没事,想让他去休息,不知道发没发出声音。
姜准对人的好从来都是点到为止,不求回报也绝不拖累自己。
他有至交好友,有事一个电话,城市另一端也立刻赶来。不管是义不容辞,还是年少好事,都是真心实意的交情。
但他从没见过聂诚这种人,他对别人的好似乎不算成本,不计代价。
易位而处,他也会将同学背到家中端水送饭,却和聂诚这种温言细语地耐心关怀有着天壤之别。
他是不是对所有人都这样?
散乱的思绪毫无逻辑地游荡穿c-h-a,他忽然想起胡小菲说的话——他跟你关系最好,他很信任你。
床边模糊的身影勾起了他心底抑制不住的依赖,自小到大的坚强独立在昏热下从美好品德发酵成了苦涩的武器,对亲密关系的渴望在这一刻压倒了一切。
没有什么,渴望什么。
他一觉睡到了周日早晨,睁开眼看到聂诚裹着毯子趴在床边,歪着头浅眠。
他一动,他就醒了。
“难受吗?”他抬手摸摸姜准的额头。
温热的掌心抵在前额,姜准不自觉微微侧头前倾,让二者贴得更加紧密,如同一只被驯化的鹿,克制又温顺。
聂诚犹自未觉,开心道:“彻底退热了。”
“谢谢。”
谢谢你。姜准垂下眼睑,嘴边有了笑容。
只烧了一晚他就彻底恢复了,裹着浴袍去洗漱,熟门熟路地拿出昨天收起来的漱口杯和牙刷,他对镜子里的自己笑了笑。
聂诚做了面汤,很香很清淡。姜准昨晚睡得很好,中途没有醒,他半夜起来看了两次,其余时间睡得也不错。
青春无敌,两人仗着年轻,全没将这些当成事。
吃过早饭,聂诚才试探着问:“你周五那天没晕血?”
姜准说:“我不晕别人的血。我以后要当外科大夫。”
聂诚问:“只晕自己的血?是心理原因吗?”
姜准沉默。
聂诚解释道:“是这样,我爸爸以前是警察,我妈是军医。他们都跟我说过单位有专门的心理科,因为他们在执行任务中经常回到极度的危险,对心理承受能力是极大挑战。不知道你听没听过创伤后应激障碍,我觉得你的情况有点像,可以考虑去医院看看。这并不丢人。”
毫无八卦之心的关怀反而勾起了姜准的倾诉欲,他斟酌着用词,沉吟半晌,没头没尾地开口却直入主题:
“我曾经有一个哥哥,双胞胎哥哥。”
姜准的哥哥叫姜淮,比他早出生十五分钟,名字里就多了一个点。
但稳准狠这个起名方式也不是靠不住,他估计爸妈是先想到这个准字,才在兄长的名字上加了一笔。
三岁以前兄弟俩的照片多得数不过来,两人长得一模一样,衣服也完全相同,姜准看照片时都分出谁是谁。
但他家强调长幼有序,哪怕早出生半分钟那也是长,十五分钟把两人的生命变得天差地别。
老大就得有哥哥的样子,要懂得让着弟弟。一样东西,他可以没有,弟弟要有。
姜淮自小被这种观念洗脑,丝毫不觉得委屈,能让时让,摆起大哥谱来也劲头十足。
若是不知道他们是双胞胎,单看哪个都很好,可放到一起比较,夸奖的话就不一样了。姜淮得到的是“有哥哥味儿”,姜准则是“乖巧听话”。
姜准以前常思考,兄弟关系改变的他们本身,还是人们的看法。
后来,困扰他的问题不攻自破。
六岁那年,姜淮死了。
第13章 chapter 13
那年姜准和姜淮快要上学了,父母下班后带他们去新开的购物中心。
姜准晕车,到地方站都站不稳,整个人往下栽。
姜淮闹着要买书包,姜父就带他先去挑样子,姜母耐心等着小儿子吐完又缓了半天,才牵着他的手进门。
文具用品店在四楼,姜淮刚走到店门口就看到母亲和弟弟进来,他跑到围栏边上朝他们挥手,姜母看到了,朝他摆摆手,但姜准找了半天也没看到人在哪。
姜淮有些着急,他趁着姜父不注意爬上旁边只比他矮一点盆栽花盆,手撑着围栏探出头朝姜准挥手。
悲剧就在一瞬间发生。
支撑着他的围栏正好是两片挡板的连接处,其中一侧没有固定好,姜淮一撑那半边围栏松了,一圈防护顿时出了一个豁口。
姜淮突然失去支撑,整个身体侧着往前跌,人就从豁口的地方直直摔了下来。
姜准在姜母的指点下好容易找到文具店的位置,目光过来正好看到这一幕。
下一秒,姜淮啪一声摔到他面前,不动了。
姜母的笑容还在脸上,尚未眼前发生的事产生认识。
最先开始哭喊的是姜父,他站在四楼冲着下面喊姜淮的名字,简直也想从那个地方跳下来。
姜母尖声惊叫,她甩开姜准的手扑上去,除了恸哭没有任何办法。
姜准那时太小,还不懂人生的巨大变故也许就发生在一两秒之间。
他木然地站到妈妈身旁,看到姜淮挥手时的笑容变成了茫然的惊恐,望着屋顶死不瞑目。
头骨碎裂,地上很快蔓延了一片红白,洇s-hi了他今天穿的新衣。
那件新衣姜准也穿着,他低头看着那张和他一模一样的脸,很长时间都梦到死的那个是他。
他甚至怀疑自己是不是姜淮,那一刻强烈的刺激让他模糊了两人之间的界线。
这件事发生后姜家人收起了所有兄弟俩的照片,周围人三缄其口,没人再提过姜家的另一个孩子。
总也不提,时间久了,他甚至怀疑他是否真的有兄弟。
他平静地向聂诚说,如果不是需要对另一个人表述才努力回忆让事情变得完整,再过几年他会更加怀疑这件事的真实x_ing。
但是越忘记,晕血的症状越会深深刻在他心中。
聂诚安静地听,没有c-h-a一句话,姜准开始长久地沉默,他才意识到事情到此结束,开始想该说些什么。
姜准是个骄傲的人,大概不喜欢看到类似于同情和悲悯的表情。他把悲惨的事情平平淡淡地讲完,若听的人也平平淡淡地回应,未免有些冷酷。
像是“你哥哥一定不希望看到你难过”、“事情已经过去了”之类劝慰、安慰多少有些自说自话。
聂诚左思右想,秉着不妄议他人的原则,憋了半晌决定用行动帮他翻篇向前看,他说:“这已经满足PTSD发病的基本条件了,我还是建议你去就医。”
姜准低着头,生怕等来一句不痛不痒的“我很抱歉”,但此时聂诚这句变相的“我觉得你有病”直接让他顶着一脑袋问号抬起头。
这人怎么回事?
姜准瞪了他一会儿,忽然笑了说:“好,我会考虑。”
这个再正常不过的回答反而让聂诚紧张得脸发红,腼腆地说:“对不起,我不知该说些什么。”
“该道歉的是我,让你听这些烦心事。”姜准说。
“不不,是我先问的。”聂诚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