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既明看不见他,可他看得到段既明啊。他看着憔悴的先生,就像现在一样绞着衣服低着头,说——
“对不起啊,是阿吉不听话又乱跑了。”
“对不起啊,阿吉不是故意的。”
良久,久到阿吉以为司年真的生气了,气他的莽撞、气他的无知。他惴惴不安地抬头,却看见司年从没有过的万分复杂的表情。
此时此刻,司年终于记起了阿吉。
那大约是在1906年的春天,司年的坏心情持续了整整半个月,终于有兴致外出游玩。他本来跟无淮子约好了一起打猎烤野味,结果野味烤好了,无淮子竟有事先走,说要赶去普度众生。
司年日常诅咒无淮子八百遍,不经意间,看到了在林子里哭丧的阿吉。
阿吉一身缟素,正在往坟头堆土。坟里埋着他早逝的父母,跟坟前的祭台一样空荡荡的是阿吉的肚子。
司年心情不好,旁边有人在哭丧,心情更加不好。于是他把野味留给了哭丧的人,希望能堵住他令人烦躁的嘴。
哭声停了,他转身就要走,那小孩儿却追上来抓着他的衣角,可怜巴巴地问他:“谢、谢谢您,我叫阿吉,能告诉我您叫什么名字吗?我会报答您的!”
司年低头瞧见他沾了泥土的脏兮兮的手,心里虽然烦躁但生不出什么厌恶。他想快点儿打发他,因为他特不喜欢听见小孩儿哭。
“司年。”他这样回答。
阿吉用力地点了点头,他想,他会永远记住这个名字。
第43章 借宿
阿吉说着说着, 又哭累了,依偎在司年身旁沉沉睡去。他是魂体, 依旧触碰不到司年, 可这一次屠夫内心的铁壁上终于露出一丝柔软, 用法力凝聚出一层薄膜,将他托在自己身侧。
于是当段章来到梨亭的时候, 看到的便是司年垂着双脚坐在树桠上,闭目假寐的场景。黑猫乖巧地蹲在他身侧, 尾巴慢悠悠地晃荡着,显露出一股从未有过的亲昵来。
段章看不见阿吉,但这无碍于他的想象。温柔的屠夫不多见,他不忍心打扰, 便在树下站了许久, 一直到司年睁开眼来。
“您搁这cos望夫石呢?”行走在时髦前线的老妖怪,一直在更新他的词汇库。语毕,他又漫不经心地瞥了一眼院门口, 老管家进退两难、欲言又止,真是难为他了。
段章好似根本不知道有人在看,对司年伸出手, 道:“下来吧,该吃饭了。”
司年眯起眼, 他觉得如果自己从这里扑进段章怀里,老管家会立刻表演一个心肌梗塞加突发脑溢血。他觉得这很有意思,但做妖不能真的太商四, 于是他抄起旁边的黑猫扔向了段章,自己则轻轻松松地往下一跳。
“喵。”黑猫睁着一双圆溜溜的猫眼,还有点懵。
段章摸摸他的脑袋,勉为其难地接受了爱人与猫之间的落差,抱着猫跟司年并肩往外走。
司年抄着手,边走边问:“你又怎么知道我在这儿了?”
段章听懂了他的意思,摆出一副无辜的表情:“我这次可真没有买通谁,是老头子打电话给我的。他说你来了,如果这次我还不肯回家作陪,他就真的要打断我的腿。”
干嘛,又跟我告状吗?依我看,你这种以下犯上的叛逆小朋友就该打断腿。
“你就不怕他看出我们的关系,那就不只是打断腿了。”司年道。
“我们什么关系?”段章反问。
“你觉得是什么关系就是什么关系。”司年调笑着:“不过听你的语气,我们好像也没什么关系。”
“人类有个词,叫欲盖弥彰。”
管家:我听到了哦,我全部听到了哦。
司年一个眼刀飞过来,段章又笑着转移话题:“段家的人在寻找另一半这件事上一向很开明,太爷爷娶了我太n_ain_ai,我爷爷比我n_ain_ai大整整十岁,我爸妈爱得轰轰烈烈又散得轰轰烈烈,轮到我,为了报恩以身相许也没有什么不对。”
司年莞尔:“你是想气死他啊。”
段章:“老头子虽然固执,但其实并不保守。等你以后见过我爸就知道了,他能长这么大还没被老头子打死,可见老头子心胸开阔。”
司年:“……”
司年忽然想起来,他到现在都没见过段章的父母。但看段章和章宁的样子,又不像是与父母关系不好刻意回避。
“你爸妈都不在北京?”
“我爸是个画家,常年在国外流浪,属于网上说的不好好画画就要被迫回家继承家业的那种,所以他把希望全寄托在了我身上,因为他画画真的很烂。至于我妈,她跟赵叔结婚之后倒定了下来,赵叔在大学教书,是个跟我爸完全不一样的很温和雅致的人。章宁跟他一点都不像。”
这么长一段话,司年竟不知该从哪里开始吐槽。人类的家庭关系,真的比他们妖怪复杂多了,哪像有些族群的妖,天生地养,压根都不知道爹娘是谁。
说话间,两人已经走到了饭厅,谈话便自动终止。
段崇笑眯眯地迎上来,照旧把司年请上主位,又絮絮叨叨地介绍起了农庄里新送来的菜,请司年一定要多尝尝。
大约是临近亡妻的生日,今天的段崇有点多愁善感,多喝了几杯酒,又盛情邀请司年在这里住一晚。
司年无可无不可,段崇见他不反对,便赶紧叫管家去准备客房。
客房安排在二楼,段章的隔壁。这一面每个房间都配备一个小阳台,站在阳台上望出去,视线越过内院的院墙,就可以看到成片的梨树。
阿吉发现了他,站在树冠上冲司年挥手。小孩子的情绪总是来得快去得也快,司年陪了他半天,他便又开心起来了。
黑猫蹲在院墙上摇晃着尾巴,看起来心情也很好。
客房里备了红酒和威士忌,司年最近对这些洋酒也品出了一些心得,刚才在餐桌上又没喝够,便又倒了杯威士忌喝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