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说完后便真如烟般飘散了,宋时邈往前跑了几步,身子从烟雾中穿过去,把烟雾冲撞开来,从中间散开分离,一直飘飘绕绕,缠绕着升到天上去了。
紧接着,她身后又出现一个蒋周格。这一次是穿着正正经经的军装全套,领章一边是交叉的竹节,一面是军衔——黄色边框两道杠,底纹为红,三颗三角星。
蒋周格说:“时邈,我教你唱首歌吧。”接着她开口唱起来。
宋时邈皱眉,“这歌我听过,它叫《知识青年从军歌》,但不是这个调子。”
蒋周格说:“你听的那是新一军的曲子,真正的调子就是我唱的这样。”
宋时邈说:“是吗,后世好像也提了,这歌的调子已经失传了。”然后她跟着蒋周格唱起来:
“君不见,汉终军,弱冠係虏,请长缨。
君不见,班定远,绝域轻骑。催战云……”
唱着唱着,蒋周格又不见了。宋时邈停下来,周边极其安静,有鸟鸣声,有风声,还有……什么东西划过天际自由落体的声音……宋时邈的眼睛猛地瞪大,她下意识卧倒,听见有人喊:“迫击炮!”
“砰!”炮弹在附近爆炸,震耳欲聋。
泥土和土块混合着盖在她身上,宋时邈动了动,吐出嘴里的土。
蒋周格就站在她前面的地方,背对着她站得挺直,犹如高雅挺立的翠竹,高风亮节。
但不能是在这种时候、这个场面中。
宋时邈大喊:“蒋周格,卧倒!”
蒋周格听见她的声音,缓缓转过来。从前洗得干净整洁的军装在战场上被弄脏了,血迹泥垢沾了一身,可她脸上却还挂着宋时邈熟悉的笑,温柔的、有些小狡猾。
四周的一切都安静了,没有鸟鸣声,没有风声,没有呼吸声,太安静了,死寂一般。
蒋周格说:“时邈,你找来啦?”
宋时邈突然捂住嘴,死死地盯着蒋周格的腹部,那里有一个洞,血不断往外流,医疗兵都死光了,她也没时间缝合,就一只手捂着腹部,可是还是有肠子露出来。
蒋周格笑得单纯又无辜,“时邈,你来看我啦?”
宋时邈的脸上有泪流出来,太熟悉了,这一幕、蒋周格的伤口、迫击炮……太熟悉了,她死都不会忘的场景。
蒋周格见她捂着嘴无声地流泪,微微偏了一下头,“时邈,你哭了?”
她往前走,血顺着指缝滴滴答答洒在地下,肠子也从伤口边缘流出来,流了一地,蒋周格突然停住,缓缓地、慢慢地低头,地下是她流出来的肠子和血。
蒋周格脸上的纯真不见了,她再次抬头时已经一脸狰狞,“我想起来了,我记起来了,我已经死了,死人是不能在凡间逗留的,我现在这个样子好丑,会吓到我的时邈的……”
她说着,从脚下开始突然变得透明起来,一步步蔓延至腿间,至膝盖……
蒋周格的表情又变得安详起来,她重新抬头对着宋时邈温婉地笑:“时邈,回去吧,你该有你的生活了。”
“不!我不要!你别死!蒋周格……!”
大巴车颠簸一下,宋时邈的脑袋嗑在窗上,她被疼醒来,满脸是泪。
第7章 最终章
(十四)
民国三十三年七月二十七日,56师团的148连队在藏重康美大佐的率领下,由腾冲城城南来凤山上向城内撤退。
民国三十三年八月,中国远征军第二十集团军各军、各师,自城外各处冲入市内,与日军展开巷战。
民国三十三年九月九日,蒋中正向远征军发出电令,腾冲必须在“九一八国耻纪念日”之前夺回。
民国三十三年九月十四日,腾冲光复。
(十五)
她终于来到最后一站,云南省腾冲市国殇墓园。当年的一寸山河一寸血、十万青年十万军,牺牲了的,基本都长居于此了,这其中也包括她的周格。
宋时邈自售票处买了份地图,便退了团一人往埋碑的山林中走。
这地儿风景挺好,青山遮薄雾,倒是个隐居的好地方,蒋周格从前就说等打完仗了,就去山里乡间过自给自足的小农生活,这下子倒也遂了她的愿。
往里走,一直往里走,找到了五十四军的埋骨之地。
——“迫击炮!趴下!”
——“砰!”
——“参谋长!”
往里走,两边埋着半截墓碑,上等兵彭文德、上等兵李炳福……
她认得他们,腾冲本地人,还是个半大的孩子,曾在蒋周格的院子里站过岗。
往里走,士兵之中逐渐掺了尉官的碑。
——“蒋周格……蒋周格你听得见我说话吗!”
——“时邈,你曾经说你自中国来,那么在你那个时代,中国还存在吗?我们最后……我们最后,胜利了,对吗?”
——“对,对,我们胜利了,蒋周格,我们胜利了,你要活到那一天,要自个亲自去看看。”
——“啊,你跟我说过的……果然,我是不行了,这么重要的事都记不得了。”
往里走,尉官间又掺了校官的碑。
——“长官,跑……”
——“汝明!卫生员!”
——“长官……阿格,回南京,回家……”
——“汝明你撑住,卫生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