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冲过来时头发上的水珠甩进葛昏晓的眼睛里,眼睛酸疼,只得眯着眼认错:“皇上恕罪。”
其实张妄不确定这人是真摔还是假摔,闻言更是大怒,巴掌拍得紫檀方桌“砰砰”响:“你好大的胆子!”
葛昏晓低着头,装死。
招不在多,有用就行。
耳边听见暴君呼哧呼哧的喘气声,他心里也盘算,这时候装病太假,要不,让张妄病一场?
他自认是个有医德的太监,人在做天在看,下药害人总不是好事,还容易留下马脚,能不干就不干。但刚才发生的事儿,处理不好真能要了他这老病鬼的命。
张妄不知道葛昏晓老实的外表下在琢磨什么坏主意,他现在脑子里有三个小人,一个叫嚣着直接把病鬼办了,一个嚷嚷着自己不该表现得多在乎病鬼似的,还有一个,只想找个人揍他娘的满脸桃花开。
总之,没一个靠谱的。
他深吸几口气,勉强平复情绪,沉声道:“你的五禽戏都学到狗身上去了?”
葛昏晓道:“皇上恕罪。得您庇佑,我日子好过了,那些东西也就放下了。”其实每天都在屋里偷着练。
“难怪成日病歪歪的。”张妄作嫌弃状,暗地里很高兴,话风一转,“那事儿你别怕,天塌下来朕顶着,谁要敢说三道四,先摸摸自己的脖子够不够硬!”
“谢皇上恩典。”
葛昏晓就是有这种本事,一句话堵住人家十句。
这个人就像一碗苦涩中药,尚不知疗效,先闻其苦。
张妄琢磨着,现在不适合来硬的,容易把人吓跑了。他走到床前对王婕妤打个静声的手势,连被子带美人亲自扛在肩上,走出门交给守着的王胖子:“滚远点儿!”
然后,他回到桌前,凳子一拉,往上一坐,上半身再往桌子上一趴,背部拉成一斜线,整个混迹市井的小痞子:“你这算不算……当了婊子还要立牌坊?刚才不是玩得挺开心的吗?”
“皇上恕罪。”
“呵,如果你能把衣裳穿好了再说,还挺像那么一回事的。”张妄踮着凳子道,“我在军营里听人说,铁兄弟就是‘一起同过窗,一起扛过枪,一起嫖过娼,一起分过赃’。我念书的时候你算我半个师傅,我发达了你也就发达了,刚才又一起睡过女人,齐了三个,你能别这么装吗?”
他打小就不爱念书,宫里的太傅也懒得对这没出息的皇子付精神,为人处世都跟军营里学出来,不会装样,出口成脏。
“这是当太监的本分。”
“端茶倒水那是小黄门的本分,太监的本分是逗朕开心!你,”张妄拿手指戳着他脑门,“天天惹朕生气,朕真生气了你就生病,你倒说说,你哪一天尽过本分!”
葛昏晓早料到这人没几句就得发火,头愈发低,脸上仍一片木然。
反正好感度没降。
皇上吼够了,趴在桌子上,脑袋埋进柔软的绸袖里,一只眼偷偷从袖子缝隙里露出来,可怜兮兮地道:“葛昏晓,朕不想当孤家寡人。朕总硬不起来,本来想找你帮朕看的,可朕不想让你看不起,就找了朱御医。但他背叛朕,乱说话,朕只能杀了他。”
“皇上龙体无碍。”葛昏晓道。
“可笑!朕龙体无碍,心里有病,看别人做才兴奋。”
大太监从未见过他这般软弱的模样,哪怕冷宫艰苦,哪怕登基后好几年的颓废,他也是中气十足的,张牙舞爪像条被困在笼子里时刻准备食人的恶龙。
那种事上不行,是个男人就受不了,难怪心情郁卒。
“会好的。”
“好不了怎么办?”张妄转过头,看着葛昏晓。
“好不了……”葛昏晓咽了口唾沫,“您是皇上,好不了,也无妨。”
张妄看他那副呆头呆脑的样子特想笑,连忙把头埋回去,拿袖子挡住。他是皇上,所以他喜欢个太监,只要别一下把人吓死了,也无妨。
……
但从那以后,张妄便时常召幸王婕妤,间或邀他同乐。随着亲近的次数增多,王婕妤对葛昏晓的好感度居然慢慢上升了,很有几分破罐子破摔的样子,两人在后宫众人眼中很有几分结盟的样子。
前几天葛昏晓见皇上心情尚好,试着婉拒,张妄大发雷霆,当场甩了王婕妤一个巴掌,此后数日,皆巡幸新人。除此之外,他竟没再找老病鬼的麻烦。
只是张妄越来越多的提起旧事:那些为他而死的忠义士卒,那些在富贵中失去德行的臣子,那些他曾经求而不得现在一文不值的东西……以及,冷宫。
很多葛昏晓忘掉的东西被张妄一一从记忆里挖出来。连大臣的名字都记不住的胡闹皇帝,却能清楚的说出那年葛昏晓一共有多少根发簪,每天来送返时习惯哪一只脚迈门槛(因为挂机所以总是同一只脚),他们在冷宫里种了多少粒米粒,结果颗粒无收。
为帝王者,高绝,孤绝。
朝会上,葛昏晓带陈胖子的班站在大殿之上,最接近皇上的位置,看见的是大而空的太平盛世,与他完全无关的太平盛世;浩荡百多臣子奴仆,也都是与皇帝和皇帝近侍有关,真正在乎张妄、葛昏晓这两个人的人,一个都没有。
葛昏晓本来对所谓“孤独”很不以为然,他身为一个健全的大男人在皇宫里当了大半辈子太监,偶尔难受就喝喝小酒,听听小曲,真没觉得算什么大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