船头既尖,最多也仅容一人单脚站立。
两人只好退而求其次,相互退了一步,却也是靠紧船头,摩肩擦踵的,彼此的心跳声在月夜之下清晰可见。
“敢不敢就这样坐下来?”
夏云玩味一笑,身先士卒地把下摆一撩,视船沿横木为无物般地席地而坐,双腿垂在船身的外沿,船下漆黑的海底波澜依稀可见。
乔安月依葫芦画瓢,两人虽说是背对而坐,但并不是正背对着的,只要稍微侧个身,便同并肩而坐无甚区别。
“星河灿烂,酒肉在怀,良辰美景,岂不痛哉!”夏云难得文绉绉地憋出十六个字,“月儿,吃夜宵嘛,当然应该吹吹风看看星星才来得愉快!你说是不是?”
头顶上星河烂漫,银色的光辉倾泻而下,落在两人的头顶上,在海面折- she -出时隐时现的泠泠波光。
乔安月对夏云这种“风花雪月”的行为不置可否,默默地吃着手上盘子里端着的什锦酱丁。
许久,她终于开口:“有话就说。”
夏云喝酒的动作停了下来。
“被你看出来了啊……”她尴尬地挠挠头,“自你恢复之后,身边一直都有人在,我们两个之间还没有正儿八经地好好聊聊。”
“若我看不出来,便不叫乔安月了。”
海风在耳边呼啸。
“方才……你对初一说的那句,我听见了。”
“所以?”
“你还记得我们的赌约吗?”夏云闷了口酒,憨憨笑出声,“当初我们赌你到底有没有感情……现在看来,我赌赢了。”
“冠冕之辞,出于礼节罢了。”乔安月摇摇头,“更何况,纵使我对初一有感激之情,那也只不过是童年时代朝夕相处而产生的特殊之情罢了,说明不了什么。”
夏云对此颇不认同,言语间带着自己都没察觉的酸味,“倘若说儿时便认识,那你对我一直以来怎么连张笑脸都不赏个?”
乔安月拿什锦酱丁的手顿了一顿,微微偏头,夏云略带自嘲的侧脸在她眼底尽显。
“那不一样。”
“怎么不一样了?”
要论认识的时间,还是她夏云先初一认识乔安月的!
“夏云,我不明白,你为什么对我这么执着?”乔安月叹了口气,“说到底,我们只不过认识了两年。自你八岁那年爬我家院墙,直到……我们十岁那场变故发生,中间只不过过了两年的时间。”
“你想说什么?”
“可我同初一,认识了整整十二年的时间。”乔安月仰头看了看头顶的星星,似乎是在感慨着什么,“十二年的时间,足以让我待他如兄长。可即便我们情同手足,但他之所以费心费力地助我出逃,也不过是看在同我有八分相似的乔安日——我的胞姐身上。
我不明白,明明我和你只认识了两年的时间,非亲非故,你为何那么执着地找了我这么长时间。哪怕是现在找到了,都还不肯放手。”
乔安月观察过很多人的生活,也揣摩过许多人的心思。
在她看来,人活一世,凡出一事必有因由。
人的欲望是无穷无尽的,所以狠心者,敢于做常人所不能做之事。
初一帮她是因为乔安日,因为乔安日在生前一直以命护着她这个素未相识的胞妹,是以初一愿承其志,不负所托。
程柘帮她是因为初一,因为程柘需要初一一身的武功防身,所以施以恩惠,以拉拢人心。
可是夏云对她的执着简直是毫无根据。
若说是友情,不过是孩童时期的玩笑罢了,两年的记忆很容易被时间冲刷,更何况是不记事的孩子?
之前乔安月以为夏云会对她恨之入骨——毕竟凡事缘起自她,如若不是因为她,当年的伙伴也变不会被高适垣所杀,夏云也不会受断筋折脉之苦。
但夏云却没有。不仅没有,反而还陷入无端的自责。
夏云对她的善意简直是太过理所应当,以至于让她完全没有办法揣摩夏云到底所图为何。
“真的啊……只有两年……”夏云被乔安月的提醒说得一愣,随即吃吃地笑出声,“竟然只有两年!
可偏偏,在我眼里,像是覆盖了我的整个人生。”
夏云懒懒地往后一靠,自然而然地靠在乔安月的肩膀上,眼底倒映着万千星光,“可能正因为年龄小吧,所以看了那一幕,登时便觉得天都要塌了,后来自己经脉寸断,日日夜夜都想着是我的错。越是想吧,这过去的事情就越是在眼前转悠……没想到兜兜转转的,一晃眼就在眼前转悠了十二年。”
她自嘲地一笑,“现在想想,都觉得是昨天发生的事情。你说我这样是不是很傻?”
少年无知,觉得天地万物只是眼前这一方土地,于是只要稍作崩塌,便觉得坠入了万劫不复之地。
乔安月无言以对。
她没料到夏云竟然是这么想的。
“我懂。”乔安月闭上眼睛,“我也……差不多。”
夏云愣了半晌,随即喃喃道,“是了,我差点都忘了问,你这十二年,过得如何?”
还能过得怎么样?
乔安月睁眼,“先前什么都没想起来的时候脑子里就只知道杀人。接到命令,然后杀人。杀完人后一闭上眼睛,漫天四溅的全部都是血的颜色。偶尔会做关于以前的梦,但每次醒来都停留在了剑和血的画面上。”
海风迎面吹来,像是有人在耳边窃窃私语。
“想起来之后那些东西更是只增不减,声音、光影……”乔安月说着说着声音就弱了下去,觉得多说也挺无趣的,最后用四个字总结道:“挥之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