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八,宋芷是在孟府过的。
腊八夜里,下了一场鹅毛大雪,把那没种好的梅树都压弯了腰,断了几根树枝,海棠树上也满是积雪。
外面的雪一定很好看,宋芷想,可因为积水潭梅林那日的事,宋芷已经不想再出去看劳什子雪了。
初九,孟桓从枢密院回来后,告诉了宋芷一个消息:文天祥要被处死了。
宋芷一惊,手上的书都掉在了地上,匆匆起身道:“什么时候的事?”
孟桓看着宋芷的眼神幽邃,深不见底,回答道:“陛下今晨下的旨,现在估计已经押到街上了,午时三刻问斩。”
宋芷脑子里轰的一声,身子突然没了力气,跌坐回椅子上,失神地想:终归还是到了这一天。
文丞相还是逃不过一死。
他被关押了三年多,终于要被处死了。
孟桓微微皱着眉,既不忍看到宋芷失魂落魄的样子,又为此而生气:一个宁死不肯降元的败将,早该处死了,有什么值得如此难过的?
“征南,”宋芷再开口时,声音有些哑,带着信仰破灭般的颓丧,“……我能不能,去看看?”
尾音轻轻上扬,是小心翼翼地询问。
孟桓替宋芷捡起落在地上的书,拍了拍灰,道:“去看看?看什么,劫法场么?”
上次宋芷得知陈吊花被关在西边儿的庄子里时,也是这么问的,一脸纯良无害地问他:“我能不能去看看?”
当时孟桓虽然有些疑惑,到底没有多想,轻易便同意了。
“不是……”宋芷咬唇,“我真的只是单纯地去看看,不会做别的任何事。”
孟桓其实也只是气不过,随口责问了一句,至于劫法场,别说宋芷了,就是他本人去,都劫不成功。
见孟桓没有松口,宋芷继续说:“文丞相原是我十分景仰的大将军,当年娘亲去世后,我与秀娘本打算去投靠他的,因为文丞相与我爹是相识的。”
孟桓倒不知道还有这一茬儿,问:“然后呢,怎么没去?”
宋芷神色有些黯然:“那时秀娘身子不便……病了,有伤,我们没走多远,她就坚持不住了,我年纪小,又人生地不熟,根本找不到方向,恰巧碰到了张大人。”
“张大人初时答应送我们去找文丞相,后来文丞相反攻江西,打起来了,张大人不便再送我们去,只好作罢。”
听到这里,孟桓有些奇怪地看了宋芷一眼:“张大人答应送你们去找文宋瑞?”
宋芷一点头:“嗯。”
孟桓好似听到了什么费解的事:“他为什么会答应这种请求?”
宋芷一愣,明白过来,是啊,张惠本是元廷的官员,怎么会同意这种请求?
从孟桓的眼神里,宋芷突然读懂了。
原来张惠从一开始就没打算送他去找文天祥吗?那样答应,也只是暂时安抚?
孟桓没有再就这种细枝末节的事过多纠缠,无论如何,宋芷反正都已经跟着张惠到大都来了。
“我可以带你去刑场看,但你必须答应我,不能做过激的举动。”
宋芷小心点点头:“不会的。”
孟桓对他的信任值不太高,补充道:“否则我就当场直接把你抓回来,以后,你再也不能轻易出府了。”
很严重的惩罚。
宋芷点点头,保证:“绝不会的。”
文丞相不仅在宋人中间无人不知,在蒙古人、色目人中,知名度也很高。
因此他被处死这一天,街上人头攒动,万人空巷,纷纷来看热闹,看传说中让元廷用尽一切办法,许以高官厚禄,怎么也无法招降的宋朝大将,是何方神圣,有没有比旁人多长一双胳膊一个脑袋。
大家来看了之后,很失望,发现文丞相看上去跟普通人没什么两样。
因为人多,路上堵得水泄不通,宋芷坐在马车里,心急如焚,看看日头,午时三刻已经近了。
而他还被堵在半路上,龟速前进。
宋芷等不及,就直接从马车上跳了下来,挤进人群里,一路向法场跑过去,急得孟桓在后面一个劲儿地追,简直想当时就把人抓回去。
然而尽管如此,还是稍稍迟了一步。
宋芷到时,文天祥的头颅刚刚从颈项上滚下来,轱辘辘地落在地上,双眼都闭着,看上去死得比较平静。
脖子里粗粗的血管不断喷溅着殷红的血,那具饱经刑罚和牢狱的身体,早已经从一个健硕的将军,变得孱弱无比,在苍白的阳光下透出病态的惨白,晃了晃,跪在地上,轰然倒了下去。
宋芷捂住嘴,将即将脱口的惊叫和哽咽咽回肚子里。
昨夜的大雪尚没清扫干净,街角全是积雪,夺目的白映着雪的红,刺痛了宋芷的双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