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依依,依依,”林老板的两句呼声拉回了方依依飘走的思绪,“你还有没有在听我说话,三魂不见了七魄的样子。”
“当然在听啊,”方依依暗自想了想,前些日子林老板就通知过今晚会有贵客到访,可却一直不肯透露对方究竟是谁,口风十分紧,本以为左不过又是日本人,不过这日本人来的次数也不算少,就连山本十一也多次来听过她唱曲儿,像今晚这种约的很晚又迟迟不现身的情况却是个头例,现下一想方依依倒也吃不准这贵客的身份了,“林老板,这么多天了,您也没跟大伙说说这贵客究竟是谁,一会儿人就要来了,您还不该提点咱们一两句吗?”方依依仍旧止不住好奇地询问道。
林老板状似为难地努了努嘴,静默了半晌,说道:“我也吃不准这贵客的身份,只是见这山本十一言语之间都对这人恭敬有加,想必也是日本人里的大官,只是我也不明白他们为何约在了这么晚的时候,而且到现在还不来,唉。”
果然还是日本人,方依依不露痕迹地叹了口气,听林老板这意思估计是新调任的大官,连山本十一都恭敬的人,肯定来头不小。
统管江城的松下长不贪美色,自打来了江城从未见他出入过风月场所,坊间都传他是立功心切,急于扩张他们日本人的领地,至于女人,他哪儿会放在心上,所以手下人的胡闹他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后来方依依也悄悄打听过那些抓走琴台小姐妹的日本兵正是松下长的亲信部队,那日他们扫荡宜县,也是该自家小姐妹命中有这一遭,遇见这群活阎王,白白送了- xing -命。
“既然知晓这贵客的来头,我也就不多话了,我还是上楼去再打点一番,免得哪儿安排的不合他们心意,又招来麻烦。”方依依撂下这句话,径自朝楼上走去,只听得身后林老板满意地一笑,朝着那群侍童夸她:“都跟你们依依姐学着点儿,这年头懂分寸才有活路好走啊。”
关上房门,方依依虚靠在座椅上,望着一室灯火通明,满目的珍贵摆件、精美装饰,嘴角勾出一抹嘲讽的弧度。
是啊,你林老板多懂分寸啊,一见日本人要将我掳走,二话不说掉头就走,生怕把自己也牵扯进那魔窟,就差没把我从里到外洗个彻底送到日本人床上去了。要不是途中遇上了那个人,自己怕是也同那群小姐妹一个下场了。
方依依苦涩地想着过往。她也明白,自己从小就被卖到琴台当姑娘,见惯了风月之事,本就该早早断了儿女私情的念头,可偏偏他林汉声从接手她第一天起,就拿那感情的事勾着方依依,让她死心塌地的为他招徕生意。想他林汉声不过虚长方依依七八岁,长得又是个白白净净的模样,小时候还上过私塾,念过几天书,把方依依这个小姑娘从小哄到大还不是手到擒来的事。
这琴台原本就是林汉声祖辈传下来的家业,从晚清至今,外面的仗再怎么打得轰轰烈烈,这琴台的生意愣是也没冷清过,如今更是在林汉声和方依依的- cao -持下如火如荼。旁人都道这林汉声不知是哪座祖坟上冒青烟才捡到方依依这么个宝贝,而且因着方依依为人豪爽利落,懂事明理知进退,就算有人眼红,也没把脏水往方依依身上泼,因此虽然她始终是个□□,明面上方依依也能受到他人给的几分面子。所以这么多年,不管她在外面如何曲意逢迎,婉转承欢,她总觉得自己的心是热的,是干净的,她愿意默默爱着林汉声,哪怕只是被他当成做生意的工具,她也甘之如饴,一副皮肉而已,只要能助林汉声一臂之力,她没有什么豁不出去的。
可是,那天下午之后,方依依觉得自己再这样活,可就真的没救了。
原本两个人在宜县的小河边郎情妾意地调完情,腻腻歪歪地拉着小手往回走,却不巧遇上了三个擅自离岗打野鸡的日本兵,躲避不及,两人正撞枪口,方依依睨着那三个人不怀好意的□□,就知道今天不出点血,是回不去了,她心里计较着好在只有三个人,这里又是荒郊野岭,等他们快活完,再把自己身上仅有的稍微值点钱的东西给他们,好言好语商量着大抵能让他们放自己一条生路,想到这里,方依依正欲自投罗网,没成想身边的人反应比她还快地就冲那些日本兵嚷嚷着:“太君饶命,太君饶命,我们都是良民,太君要是瞧得起我这妹子,那是她的福气,我这就先走一步,不敢耽误太君的好事。”林汉声说着便抬腿就想跑。领头的日本兵抬了抬抢,好像是听懂了他的话,满意地点点头,“你的、良民。”又摆摆手,示意他赶紧滚。“哎,是是是!”林汉声头都没回地三步并作两步连忙跑远了。
方依依双目大睁,右手死死揪着从林汉声衣袖上撕扯下来的布料,尖细的手指生生嵌进肉里,不多时就见鲜红的血液便一滴滴往下淌,似要把下方这片泥土烫穿。她怎么也不肯相信眼前发生的一切,脑海里还闪着刚刚林汉声在自己耳边的低语:“依依,等局势稳一点儿,我们就离开这里,把琴台解散,咱俩找个没人认识的小地方重新过日子。”所以日本兵狞笑着将她恶狠狠地扑倒在草丛里的时候,她都没有反应过来,连呼救都没发出一句。
衣衫被肆意撕扯,她却没有半点反抗的动作,她还在想林汉声以前不是这样的啊。她永远记得林汉声前脚让她练唱曲的基本功嗓子哑了都不许她休息,后脚却会端着甜甜的润喉水哄着她喝下,还抱着她说是他太严厉了,但这也是为她好,希望她不要生自己的气,当时她是怎么作答的呢?哦,对,她贪婪地嗅着林汉声怀抱的温度,乖巧地点点头,仰脸望着林汉声,说是她自己偷懒,知道汉声哥哥是为她好,她不会怪汉声哥哥。她还记得初夜的时候林汉声抱着她极尽温存,还许诺日后一定会娶她。
可是那个仓皇逃走的人又是谁呢?她早该知道的,林汉声接手她不过是因为她是那众多小丫头里最漂亮机灵的人儿,不过是因为他想要自个儿培养出风靡江城的俏佳人,好名正言顺地掌管家里的场子。还娶她?简直是痴心妄想!在他亲手把她送到一个都可以当她爷爷的人的床上,求那人罩着自家场子的时候,她就应该清醒过来的,可她怎么就是看不透呢?一次次被他送去陪床,一次次事后哄着她说她是他的最爱,她竟也一次次相信。
如今,她终于肯承认,这么些年,都是自己给自己编造的一个梦,梦里她是个招人疼爱的小姑娘,有一个青梅竹马的小郎君和她朝夕相守,琴瑟和谐。现在,梦碎了,她的世界都暗了。难怪秦月姐临走前怜惜又恨铁不成钢地对自己说:“依依,总有一天,你会死在林汉声手里。”自己还傻傻地答着:“不会的,秦月姐,他会对我好的。”其实,她从来没有活着过吧。全都是假象,只是她不敢相信,不肯承认。情之一字,原来真的是当局者迷,难怪《诗经》里会说“士之耽兮,犹可说也,女之耽兮,不可说也!”这也真是讽刺,这句子还是他林汉生教给她的,原来他早就向自己表示过一切都是逢场作戏,可她仍旧贪图那一丝丝温柔,近乎固执地拒绝真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