俞月三一听到白怜生要跟他学戏,当下也顾不得他是真心还是假意,只觉得心里欢喜无比,几日不唱,早已技痒难耐,更何况对面是在梨园届首屈一指的名伶大角,俞月三心里没有半分怯场的意思,反而被激出几分斗志来。
俞月三兴奋道,“白老板想听什么?”
白怜生视线转了转,落在俞月三身上道,“男怕夜奔,女怕思凡,不然就思凡罢!我家里虽简陋,琴师切末倒还有的,”说着又唤女佣拿云帚给他,道,“这里不比戏台子,就委屈俞老板了!”
谁知俞月三忽然道,“请白老板略等一等!”
还未等白怜生回过神来,便见那俞月三一阵风般又跑了回来,手里拿了个雪白的云帚,只见俞月三拿云帚在空中轻轻一扫,落在肘间道,“刚买的云帚,原还为它可惜,以为没了用武之地,谁知今儿个还能让它出来见见世面!”
白怜生看那云帚做工精细,雪白柔顺,一看便知价格不俗。俞月三这样的人哪里用得起这样好的东西,只怕又是许弋良买给他的。
白怜生心里想着,眼中便露出三分不屑来。可俞月三一心赤诚,只觉得白怜生要同他学戏,便放了十分的真心去对待,他缓步走到房内一角,待琴师落了座,与他递了个眼神。
只见俞月三一手抱着云帚在臂间,一手背在身后,踩着笛音,娉娉婷婷地从角落里移步出来。
“昔日有个目莲僧,救母亲临地狱门,借问灵山多少路,有十万八千有余零。”
他双手合十,双目垂视,“南无佛,阿弥陀佛!”
白怜生用手指轻轻点着茶盏,心道原来这俞月三还是学了些的。
小尼姑视线一抬,原本虔诚迷茫的神色中又多了几分嗔怨与无可奈何,
“削发为尼实可怜,禅灯一盏伴奴眠。光y-in易过催人老,辜负青春美少年。”
俞月三步伐时快时慢,水袖时翻时抖,云帚扬起落下,
“小尼赵氏,法名色空。自幼在仙桃庵内出家,终日烧香念佛。”
眼神哀伤,似叹似怜,“到晚来,孤枕难独眠,好不凄凉人也。”
“小尼姑年方二八,正青春被师傅削去了头发,每日里在佛殿上烧香换水。”
赵色空花样年华,不甘空门寂苦,满面都是怨恨苦闷之色。
“见几个子弟们,游戏在山下,”
俞月三身段柔美,唱腔绵丽,时而高相,时而矮相,一只简单的云帚在他手中变幻随行,原本愁闷的空气突然间变得灵动起来。
“他把眼儿瞧着咱,咱把眼儿觑着他,他与咱哎咱共他,两下里多牵挂。”眼风灵动,神色娇俏。
“冤家!”春思懵懂悉堆眼角,烂漫天真全在眉梢。
“怎能够成就了姻缘,就死在阎王殿前……”
白怜生叫他来唱一折原本不过是一时兴起,在他眼里,这般形容相貌的一个人,又肩不能提,手不能拿的,被许弋良赎回来养在家里,八成是堂子里的相公无疑了。无非是学过两句戏,场面上给老爷们祝个兴,说起来也算是个梨园中人。尤其此人看起来斯文隽秀,想必另有一番魅人的手段,必然是个心内藏j-ian的,故而看他带了九分轻视,只想叫他在自己面前唱上一出,好露出点端倪来。
原本并未将此人放在眼里,也不屑去与他为敌。
白怜生将手中的茶盏放在床案上,他怔怔地看着在眼前歌舞并重的人,只听他演唱时启口轻圆,收音纯细,一字之长,延之数息,分明怀有十分的功力。而又见他头未梳,妆未扮,道袍也未穿,只手上拿了孤零零一个云帚。可他一颦一眼,一举一动,分明就是那个不甘佛门冷清,情窦初开的赵色空。
白怜生正想着,冷汗便下来了。
俞月三一折唱完,也过了近半个小时,他轻出一口气,方觉得额上渗出几滴汗珠来。正用袖口轻拭着,便听得有人走进院来,嘴里笑道,
“唱的好,只是不知道谁是冤家!”
俞月三见许弋良进了门来,心内一阵喜悦,“你怎么倒回来了?”
白怜生从床上坐起身踩了鞋走过来,周身打量了半天许弋良,在一旁凉凉说道,“怎么就回来了,不用上班吗?”
许弋良接过女佣端来的茶喝了一口道,“嗐,今儿个不忙,我想起家里有件要紧事,便点了卯就回来了。”
“什么要紧事?”白怜生在一旁问道。
许弋良把俞月三从头到脚仔细看了一遍,有些惊喜地道,“那日便知道你于戏文上是一绝,今日一看,这唱念做打你是无一不精啊!”
俞月三有些不好意思地浅笑一下,“你原来一直在外面偷看,何不进来?”
许弋良笑道,“中间进来个人不就把你打断了,”许弋良拿起俞月三手中的云帚在空中甩了一甩道,“这倒用上了,不知道好使不好使。”
俞月三噗嗤一笑,“云帚有什么好不好使的,谁还指望他扫苍蝇撵蚊子呢,横竖没有掉毛就是了。”
许弋良突然想起什么似的,“我且跟我回去,我有个好东西给你看?”说着便拉着俞月三往门外走去。
“怜生,我们先回去了!”许弋良跟不知什么时候坐去椅子上的白怜生打招呼道。
白怜生垂着头用茶盖拨着茶叶,连头也未抬。
第25章 第二十五章 大轴
“这么急做什么?你要给我看什么?”许弋良连着衣袖拽着俞月三的手腕便往家里走,许弋良腿长步子大,俞月三小跑了两步才勉强跟了上,撩起衣摆迈进门槛气喘吁吁道,“不是说家里有要紧事?”
许弋良同他进了屋,方才将他的手放下,看他弯着腰喘气,有些惊异道,“方才见你唱了那么久的戏都没喘气,怎么才跑了两步倒跟不上了?”
俞月三暗地里白了他一眼道,“方才唱戏绷着精神不觉得,这会松下来才觉得累呢。我这衣裳里面一层的汗!”俞月三拿起折扇在脖间扇了扇,有些责怪道,“你还拉着我跑!”
“我等不及啊!”
许弋良说着又领着俞月三进了卧室,在不大的屋内转了一圈有些献宝似的张开双臂道,“怎么样,喜欢吗?”
俞月三才进门便愣在了原地,这屋内凡视野所及,有横梁衣架的地方,都被挂上了整套的崭新成衣。毛呢大衣在窗边依次排开,像走楼梯似的一件长似一件;三件式的洋服成套地挂在一起,有黑色、灰色、花色甚至白色;还有数不清的长衫马褂,颜色质地各异,猛地一看,还以为进了哪个高档裁缝铺。
俞月三有些目瞪口呆地看着这满室的衣裳,他心内盘算着,做这些衣裳要花多少银元。可算来算去却发现,自己甚至连这些衣裳该花多少钱,都说不上来。
俞月三看着许弋良得意的神色,心中说不出是什么滋味来。
“看看喜欢吗!”许弋良随意拿了一套棕色格纹的洋装和一件黑色的长衫在俞月三身前比了比道,“荣昌源的洋装果然不同凡响,不像那些老裁缝拼起来的洋装穿起来像桶一样。这个就很合你的腰身,衬的人精神,又显腿长,看着就像留洋回来的。”
说着,他又拿了那件黑色长衫比在俞月三身前,“这件也好看,你生的白净,穿上这样的素衫子,就衬的脸儿气色更好,更儒雅,还是这个更适合你。不过这庆和祥绸布店的料子就差了点,我前几日买的急,改明儿我去洋布店扯些更好的料子给你做衣裳。”
俞月三欲言又止地看了一眼镜子里的许弋良,这些衣裳他说不上喜欢与不喜欢,更准确地说,他说不上这些东西好不好,这些东西是他过去二十年的生活里所没有的,已经超出了他的审美认知。
许弋良有些好笑地看着俞月三懵懂的神色,他表情愣愣的,好像看花了眼一眼。俞月三也抬起眼回看着他,许弋良浅笑吟吟地看着自己,好像在期待一个回应似的。可他心里却铛铛打着鼓,跳的他的呼吸都紊乱起来。
他实在想不明白,饶是许弋良很有钱,非常有钱,可为什么要为他买这样多的衣裳。
许弋良在堂会上仗义相救,替他赎身,他只当许弋良行事慈济,心地良善。许弋良将他安置在自己的宅院里,供他免费吃住,他只当许弋良乐善好施,不计回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