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周行望着折竹背影,不知为何突然笑起来。
郑福海见她面色有异,犹豫片刻试探问道:“皇上为何发笑?”
赵周行渐渐止住笑声,“笑朕自己。”
郑福海张了张嘴,终于没敢继续问下去。
赵周行望了望天色,问了时辰,发觉距离早朝还有些时候,便放了马缰,慢慢往回走去。
一夜无眠,正是思绪万千。赵周行翻来覆去,终于得出四个字:自作多情。
今晨再探,果真应了自己猜测。顾左右而言他,勿需多言。
马行彳亍,蹄铁叩在四马并乘的官道上,正似踏在赵周行心里,随着心脏的节拍起起伏伏。
郑福海跟在旁边,早已察觉赵周行的不对,却也只低头跟着,眼观鼻,只做不知。
回到宫中,赵周行重新换了朝服,临上朝前,忽然问道:“中书侍白垚可该回来了?”
赵周行离京前,给了中书侍郎白垚一个江南巡按的名头,把人弄到苏杭两地巡查去了。
这事郑福海有些耳闻,此时赵周行问了,琢磨着也是那位白大人该回来了。
郑福海微微一顿,回道:“皇上若是遣白大人出京办事,这就要看去的什么地方了。”
赵周行在心里叨咕了日子,随口道:“算着是这几天了。”
话毕,迈进了崇德殿。
百官跪拜,三呼万岁。
“有事禀奏,无事退朝——”
郑福海话音才落,右相文修明便道,“臣有奏。”
“准。”赵周行皱眉压下一个哈欠。
文修明话还没说,就被这个皱眉搅得诚惶诚恐,可是转念一寻思,最近战事吃紧,皇上恐怕是思虑此事,于是压下心中种种疑问,奏明自己所言之事。
现在已经是十一月份,赵周行琢磨着,这个时候,夏洪春饥皆已过了,理应无事上奏。但……今年降雪极早,只怕又过不得好年。
果不其然,文修明一套长篇大论,言之种种,皆是今年雪大封路,冻死人畜马牛,尤以雍州为重。
雍州府请拨赈灾银五百万两,用以救济灾民。
“五百万两。”这个数目可不算少了,赵周行看向季正卿,“季卿以为,除了拨付灾银,还需做些什么?”
季正卿瞟了一眼右相,说:“臣以为,五百万两不是个小数目,不如派人一路押送,亦可更快到达灾区。”
文修明皱了下眉,“季相,城中守军不足二万,此举恐怕有所不妥吧?”
季正卿正要反驳,赵周行已开了口,“文卿所言甚是。就拨五百万两灾银,减免明年地方赋税。此事便交由文卿督办。”
“遵旨。”文修明心中得意,挑衅一般看了看季正卿。季正卿并不理他。
退朝后,赵周行换了便服,着人备马,往城南一座庙观去了。
流珽在京中,便是暂住此处。赵周行原想令她住到城外行宫中,但仔细想过,又有些不妥,便压下了心思。此番前去,乃是为了出使西晋一事。
赵、晋、凉、诏,凉、晋两国均在北方,各自接壤,又与赵国相邻。若论合纵,三国间均可各自结盟。北凉大举南下,虽然没有与西晋一同出兵,但西晋毫无动静,两国之间恐怕也有些往来。不然此时北凉国中兵力空虚,趁虚而入,不是不可。
赵周行到时,观中的道长却告知她,流珽今早便出门了。
赵周行等至深夜,其间与那位道长说书论道,颇得志趣。到月上梢头,流珽终于回来。
赵周行与她寒暄几句,言明出使一事。
蓖麻油里噼噼啪啪跳着灯花,流珽思量许久,应道:“既然殿下有求,我自当应下。但我希望殿下明白一件事。”
“请讲。”
“与人相交,总不能顾念太多。恩情本就是用来利用的筹码,殿下又何须如此为难?须知买卖,钱货两讫。殿下如今已做了皇帝,有些事,少动些感情为好。”流珽起身,“我这几日就会动身前往,殿下可早些回去。”
——须知买卖,钱货两讫。
赵周行心中反复念着这两句话,回去后并未入宫,却折返去了晋天观。
闻人合正于台上观星卜算,赵周行来了便被两童子拦在外头。她一边喝着茶,一边琢磨今个诸事不顺,到哪儿都得等。
闻人合却已知她所想,一边下来了焚香净手,一边说到:“陛下可听过民间有句话,叫做好饭不怕晚。”
赵周行实在不满于闻人合这副不咸不淡不紧不慢的调调,“国师这晋天观可是什么好饭也没有。”
闻人合也不恼,“陛下为何事烦忧?”
赵周行将流珽的话转述了一遍,“前人有礼贤下士,可见与人相交,并非只为买卖。但……以礼相待,换取忠心,是否也算是一桩买卖?朕虽然解决了一桩大事,但心中却更添烦恼。这话说对也对,说不对也不对。”
闻人合在赵周行对面坐下,拿起茶杯轻轻一吹,几片绿叶轻轻荡开,“记得臣曾问过陛下,觉得臣是怎样的人。在陛下心中,臣或许是个寿数千年的老妖怪,但陛下真的是这样以为的吗?”
赵周行眼睛都没眨一下,“的确如此。”
闻人合似是极为无奈的一笑,“陛下今日的疑问,为何不问郑大人,不问流珠,不与季相去说,也不与何尚书探讨,却偏偏跑到臣这晋天观来与臣说?”
赵周行一时语塞。
闻人合慢慢喝着茶,更漏的声音滴滴哒哒,在屋中回响。
“天晚了,陛下不要过于思虑。”闻人合放下茶杯,“臣乃是这赵国的国师,赵国在,臣在,赵国不在,臣不在。不需买卖,不需两讫。世上之人事,有千般样。样样不同,皆需用心。来人,送陛下回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