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苡仁翻箱倒柜的动作一滞。
忙活了一早晨,他还不知道现在是几点钟。
去诊室的时候,艾伦的声音听起来像是刚起床不久,莱恩则是吃着早饭被内线电话叫上楼来的,甚至走廊里和楼梯间都空无一人。如果是正常的早晨上班时间,至少会有护理像埃尔维斯平时一样更换日用品、打扫房间、送洗衣物才对。
况且埃尔维斯请假,为什么会由李超越来代班呢?没听说过哪个护士请假让医生顶岗的。
他那天说,他在这里年纪最小,多干点活也是应该。这一点倒是不难理解,毕竟他加入聂氏的时间不长,资历尚浅……可真的浅到什么修仪器、看护病人的活儿都要由他来干?
倒不是说他就金贵得不能干这些活儿——一个年轻力壮的大小伙子,在哪儿多出点力都说得过去。可埃尔维斯不过是早晨来忙一会儿,再在许苡仁去治疗的时候跟着搭把手,其他时间都能抽出空来休息。李超越则是原本已有工作在身,而且需要高度集中精力,又不是车间流水线那种惯x_ing作业,至少也要保证他的休息时间吧。
许苡仁把要换的衣服捏在手里,轻声说:“要睡就盖好被子。”
病床的方向一片安静,即无人应声,也没有响动,似乎那人已经睡着了。
许苡仁的心像在小钉板上滚过一圈。
过了这么久,他仍是孑然一身,在寒冬腊月里东奔西跑,起早贪黑,累得倒头就睡。
虽不至于像当年一样无处可去,但冷了热了,饿了困了,也都无人问津。
如果老天真的有眼,怎么会让这么好的人孤单?
许苡仁真恨自己这几天不知道哪来的少爷脾气。
李超越费尽心思把他弄到这儿来,又是陪着检查,又是跟进治疗,一早一晚还要过来“请安”,恐怕另外几个病人加起来都没他这么难缠。更不用说每次为了解释点什么东西都要费尽唇舌,几乎要从宇宙爆炸生命起源开始说起。即便这样,自己仍是不肯尽信。
要是把这几天花在他身上的时间都加在一起,肯定够这家伙睡个好觉的。
为什么他说那些什么标记器什么邮票的时候,自己没干脆地回答个“好”呢?
许苡仁尽量不出声响地拄着拐杖靠近床边,用手背自床沿向中间慢慢探去,直到碰到障碍物,抬手摸了摸,摸到他的肩膀。
从一个细胞长成这么个大高个儿,还一点儿都没长偏,并且随着时间推移愈发有点气宇轩昂的意思,真不容易,真好。
什么大自然,什么科学,他才这世界上最神奇的事物。
就算现在苦一点,累一点,总有一天能鹰隼试翼,风尘翕张,潜龙腾渊,鳞爪飞扬。
……在这之前,感冒了可怎么好?
许苡仁另一只手从床尾摸索着找到被子,轻轻地拉过来盖在他身上。感觉好像没把人正好盖住,便又往上拉了拉。
忽然,手被人一把握住。
两人都是一愣。
第40章
“你……”李超越似乎想说些什么,可还没说出来,就自己把自己的话打断了,坐起身转而问道,“你手怎么这么烫?”
这小子到底睡没睡着?
许苡仁做的虽不是亏心事,却莫名有人赃俱获之感,搪塞道:“是你睡冷了吧,手凉。”
“不是我凉,是你烫。”李超越起身试了试他额头,语气一反寻常地不容置喙,“你肯定发热了,不知道是刚才在艾伦那受凉了还是什么。我去拿温度计,再叫人来给你看看。”
“我没事,”许苡仁被他抓着手,倒觉得脸比额头更热些:“手上这个都没响……”
“你一直在活动,袖口进风了,手腕温度比较低,再说标记器本来就是主要检测血液情况的,对体温不敏感。”李超越不由分说地把他双拐架到一边,按着他的肩膀坐在床上,“你先躺下,盖好被子。”
许苡仁有点医生的通病。
要是有病人来找他,说哪不舒服又没有典型症状的,他势必从里到外、从上到下、胸前后背肺二十八加心脏五个听诊位都听一遍,可要是自己哪不舒服就爱大致估计估计,连同事都懒得问,最后想半天觉得应该没什么大事,多半是累的,小烧小热就这么硬扛着撑过去。
要不是因为这个,他也不至于一直到被人打晕送进医院才发现病情。
眼下李超越一说标记器管血不管体温,他脸都忘了红,老毛病就上来了——这个“标记器”连他糖化血红蛋白都能不吱不声就测出来,难道测不出来白细胞中x_ing粒淋巴细胞有没有增多?还用的着体温计?再说,他从前手一伸就摸得出来病人心率体温,现在虽说久疏战阵不一定摸得那么准了,至少有没有超过正常值的这个坎儿还是摸得出来的吧?
总归,他觉得自己没毛病,用不着劳师动众。
一堆话到了嘴边,许苡仁连论点论据都准备好了,却感觉肩上按着的手劲儿一重,李超越说:“许哥,等我。”
长篇大论被他就着空气嚼嚼咽了回去。
许苡仁:“……哦。”
李超越走得有点急,他本来想再叮嘱一句“早晨都挺忙的,要是没空就算了”,可还没说出口就已经听到了关门声。
把他和满屋的胡思乱想关在了一起。
大约是环境不方便吧,李超越烟抽得少了,这几天离他近的时候都没闻出他身上有烟味。可再一躺在他刚躺过的地方,淡淡的烟Cao香像被遗落的小精灵,扑扇着翅膀一头就撞进了许苡仁的鼻腔……好像还带着点烤r_ou_香。
他微微偏过头,循着气息在纯棉的枕套上嗅了嗅,拿不准这究竟该定义为“烟焦油的味道”,还是“那个人的味道”。
全世界都知道吸烟有害健康,许苡仁更是见过肺癌一期二期三期四期的标本,对吞云吐雾没有好感,以往遇见二手烟弥漫的场所也能避就避。可……这世界上的事情哪能都以常理来论呢?
那个人就像是明清时期一件珍贵无比的西洋货,摆在那里光彩夺目,价格乍舌却仍让人趋之若鹜,而许苡仁只是个消费不起的小老百姓,知道这样一件东西就算放在他手里也只能宝玉蒙尘,但是这并不影响他多看几眼的渴望。
所以他能拒绝李超越递来的烟,能在他当面抽烟的时候做出难以忍受的样子提醒他掐火,唯独拒绝不了从他身上散发出的味道。
那时是某次生物化学课,好像是刚开课不久,大家对教授的画风还不熟悉,一堂课跑马灯似地过了一百多张PPT。
下课铃响起,教授立着板擦说了一句“以上内容全部要求掌握,下个月随堂测”,然后拿着教具风度翩翩地走了出去,留下满屋子的人呆若木j-i,没一个反应过来。
沉痛的心情笼罩在所有人脸上,许苡仁皱眉翻看着没来得及做完的笔记,同时看了一眼身边的李超越。
一直以来他都把李超越当作一个标杆。
他们学的是同一套课本习题,听的是同一堂课,用的是同一个图书馆,理论上来说大家应该要会都会,要不会都不会。
如果某节内容李超越会了,而他自己没掌握好,那许苡仁就会归结于自身的问题,下课后必然要用数倍的时间把这段差距弥补上。
不过这次好像悬殊有点大。
过了没一会儿,李超越就开始和别人轻轻松松地谈天说地了,完全不受教授布置作业的影响。
许苡仁暗自沮丧,他思前想后,二人同进同出,唯一的不同大概也只有吃的饭不一样了。
这么说起来难道是因为他早晨喝了粥,而李超越吃的是j-i蛋煎饼的原因?
从供给细胞构成的养分上来说好像是相差了一点儿微不足道的卵磷脂和氨基酸。
他身心俱惫地合上课本,问:“你早晨吃那个什么饼,在哪买的?”
中午的食堂熙熙攘攘,两人并排在角落的一张饭桌边坐着。
“许哥,你是不是心情不好啊,”李超越掏出烟盒,手指在盒底弹了一下,一根烟就不多不少地刚好露出一截过滤嘴来,“抽烟吗?”
许苡仁睨了那烟盒一眼:“不抽,吃饭呢。”
“哦。”李超越自己把烟拎了出来点着,“你吃俩饼了,咸不咸啊?”
口感劲道的手擀大饼里夹了煎蛋和生菜,还刷了一大刷子的咸酱撒了把葱。许苡仁本来口味淡,但想到早晨少吃一顿这个,只好连吃两个补回来,如实道:“有点。”
“汤不热了,喝点。哎,今天那生化教授,你认识吗?”李超越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评头论足之前先试探地问,“不是你亲戚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