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南今天是临时翘了班,好在它平时招人待见,就算被领导发现,大概也不会有什么问题。他自觉地给叶从心点了杯焦糖玛奇朵,挠挠头说:“突然让我说,我还有点理不清头绪。丁香这事还挺复杂的。”
陆南给叶从心带来的第一个消息就是重磅炸弹级别的:丁香的父亲已经在两周前去世了。老人去得很突然。明明依靠着透析,他的心脏压力得到了相当大的缓解,可是谁也没想到,一场夏秋交际的流感,居然让他的病情急剧恶化,数日内夺取了他的生命。
“还没过三七。她昨天来见你的时候,特意把黑箍摘了,让我别提这事。”陆南摇头说,“我也不知道她这是为什么要瞒着你。”
陆南不懂,叶从心却懂。推算一下时间,她现在知道了,那两千块钱确实是急用,但并不是医药费,而是给父亲办后事。最爱她的人就那样突然地走了,不知道她会不会成天夜里闷在被子里,为自己没能更多地陪在父亲身边而后悔。那些做着翻译的活计的时间,那些抽空与叶从心视频聊天的时间,如果都用来陪伴父亲,心里会不会好受一些?
陆南说,丁香太爱她的父亲了。即便是不上学,也一定要在家里守完头七,那几天她常常不眠不休。这边的习俗是不仅要带黑箍而且戴白头巾扎白腰带,丁香只要不是睡觉,这一套装束就绝不换下来。
“嗯,她确实是那样的好孩子。”叶从心握着咖啡杯的手太用力,纸杯被她捏变形了。
“而且她难受也不和别人说。她的朋友圈一直发着很正常的内容,和同学交流也是快快乐乐的,谁都不知道她家里出了这么大的事。”
叶从心挤出一个苦笑。是啊,连我都不告诉。
紧接着,陆南扔下了第二个重磅炸弹。
某一天,丁香在微信朋友圈里转了一篇关于同志爱情的文章。陆南当时提醒过她,不要发公开,然而她没有听。那篇文章被丁香的弟弟举报给了她妈妈,阿姨看到后,郁结多日的愁闷终于找到了一个突破口爆发了出来,说丁香不孝,父亲的香火还燃着,她居然又去搞这种东西。
叶从心敏锐地捕捉到了“又”字。
陆南面露难堪:“是的……叶学姐,你应该不会歧视同志人群的吧?”
“当然不。”
“那我就直说了。丁香高中的时候和家里出过一次柜。她那个时候年轻气盛,其实她没交女朋友,可能就是倔吧?什么也没准备就回家说她喜欢女孩。她妈妈当时就气炸了,但是生气的原因不是因为她喜欢女孩,是因为她乱说。阿姨觉得她还小,只是在胡闹,现在流行同性交友,可能她在学校里学坏了,要赶潮流。”
叶从心很能理解,一般十几岁的孩子对家里出柜,家长都会这样觉得,认为只要暴揍一顿,孩子就不会瞎胡闹了。当然,不排除有一部分孩子也确实是赶潮流。叶从心留着心眼,问道:“那你觉得,丁香是赶潮流么?”
陆南神情凝重,说:“我说不好。我觉得可能是她妈打她的那一顿,没准让她逆反心更盛,更想走这条路给家里人看看。”
叶从心笑他评论丁香的话就像是在评论一个小孩子。陆南傻乎乎地笑道:“是,从小就认识她,老觉得她没长大。”
丁香是那种憋在心里蔫儿坏的孩子,从来不顶嘴更不动手。那一次被妈妈打了一顿,她又回归到好孩子模式里面去了。直到上了大学两年之后,她突然改变了发型打了耳洞,又开始化妆。
陆南感叹着,隐了一句心里话没有说:还是爱看丁香原先那个纯纯的样子啊,但是说到底还是她喜欢就好,她喜欢他就喜欢。
叶从心想起,那段时间正是她与小禾断了联系,在人权协会里成为了副会长,分管了LGBT部,并且为了协会的工作,接触了更多各种各样的人的时候。她大概是想改变。
“她妈妈看见她那个样子就生气,所以每次她回家就会让她把头发留起来,耳钉扔掉。”陆南说,“其实外表有什么重要的?她妈妈总是怕她真走错了路。这次也不知怎么回事,她转了那篇文章,阿姨去质问她的时候,她倒是没承认,但是关于同性恋是不是一种精神病,两个人起了很大的争吵。然后……就是我希望叶学姐您,一定要帮帮她的地方了。”
“丁香她妈不知道从哪联系到了一家心理治疗所,那个什么治疗师上门以后鉴定丁香就是同性恋,需要心理治疗。所以她妈把她扣在家里不让她上学,每天请医生来看病呢!”
“……心理……治疗所???”
陆南摆摆手,“还能有什么新鲜的,骗老人钱的呗!”
这个新闻让叶从心大跌眼镜。丁香,你明明那么八面玲珑,可是在这个问题上,为什么不能审时度势一些?
现在回忆过去的半个多月,种种不正常的迹象都找到了解答。你所遭遇的一切,为什么从来不愿意透露半分?
陆南的车在政府大院里开不出来,他只能委屈叶从心,和她一起坐公交再倒徒步,去往丁香的家。两个人在路上一言不发,各怀鬼胎。叶从心眼里略过着一个个旅游团,想象着这段时间丁香过着的日子。
她被关在家里,妈妈怕她逃掉,所以每次出门必须有信任的陆南陪同。她在不为人知的夜里熬夜赶工挣钱,凑够两千零二十还给叶从心——她不愿意拿家里的钱,更不愿意让家里人知道她从别人那里借了钱。她想出各种借口,来圆自己家人为自己挖的坑,不想让叶从心看不起自己的生活。
叶从心和陆南唯一交流的一次便是,陆南感谢叶从心能够留下来帮助丁香。
她叹了口气说:“该感谢的是你。”
陆南苦笑:“我不管她是不是同性恋,如果真的是,也没办法不是?但是怎么能因为这样可笑的事耽误学业呢?清华是好考的么?她妈真是疯了。”
“也怪她自己不懂反抗。她在学校里很独立,很有想法,并不是这样的。”
陆南摇头,“这不是有没有想法的问题。她太孝顺了。”他冷笑,“孝顺。中国人自古以来把孝和顺放在一起,好像只有顺着才叫孝。唉,我这么说也只是逞口舌之快,如果我是她,我也只能和她一样顺着。我们都太孝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