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说到奖学金……其实在上一年度的奖学金评定中我没有遭受任何经济上的损失,而且林琅还倒贴了一堆钱给我,但是那种“别人一句话就能左右规则”的感觉我仍有些心结。没想到,有一天也会有人为我保驾护航,说一点不感动才是假的。
我卷起了铺盖。
药学院所在的新校区离老校区整整二十站路。我在两个校区之间来回跑了几趟办手续,行李顺便搬的差不多了,只剩些零零散散的……其实我想搬也可以早就搬走的东西。
返校的日子到了,我在中水湖旁边看了半天的鸭子,不知道许苡仁回来了没有,也不知道我自己在纠结什么。总觉得要是我回去早了,剩下的那点东西收拾得太快,就没有光明正大留下来等着跟他告别的理由,回去晚了,说不定他已经去图书馆自习室,或者去开班会,就错过了。
似乎我之前跑了一个星期的那些手续都不是最终手续,许苡仁才是我要印的最后一个章。
一进门,许苡仁像棵小白杨一样站在寝室中间,面朝着我的床,他的行李包放在桌上还没收拾。
我提息运气,憋出个笑来打招呼:“你回来啦许哥,好久不……”
许苡仁:“你床上东西呢?”
一点缓冲都没有,连寒暄都省了。
他明明语气如常,我却心中瑟瑟发抖——我没偷没抢,但是这一刻我却感觉自己是糟蹋了粮食的硕鼠,正面对高高举起的铁锨,是人赃俱获的小偷,正面对冰冷的手铐。我只能错身走过他,假装找塑料袋装东西:“啊,我……我要转系啦!药理系,在药学院那边,就把东西搬走了,想起来柜子里的书还没拿,回来收拾收拾!”
我在一览无余根本不可能有塑料袋的地方扒扒拉拉,故意发出疑问的声音,好像那个地方本来应该有个闲置的塑料袋似的。
许苡仁则站在原地一动未动,看我表演了好一会儿才问:“怎么没听你说。”
“啊?哦!”我硬咧着嘴回头灿烂一笑,在虚假的笑容垮塌之前又把脸转了回来,“我听人说你去附院见习了,医院应该挺忙的,我就在网上给你留言了,你大概没上网吧?嘿,见习感觉怎么样啊?”
许苡仁沉默片刻:“还没忙到连几句话都不能说。”
我一下就后悔了,突然觉得心好疼,连一个假笑都挤不出来了。我明知道许苡仁根本很少玩那些通讯工具,却故意找了一个最遥远的方式给他留言,好像这样就能推迟这一天的到来似的。在我跑手续的过程中两边系里都有不少同学知道我要转系的消息,我却没有先告诉这个离我最近的人。
我怎么说?我说不出口啊。
许苡仁走到我身边来,低声问:“需要帮忙吗?”
柜子里就剩那么几本书,我心里早就有数了,两个超市的马夹袋就能拎走,他再一收拾不是更快就收拾完了?我忙说:“不用不用,没多少东西。”
客套的一瞬间我转头看了看他,两个月不见,他似乎脱去了几分稚气,比之前显得更加成熟沉稳,依旧是那么干净整洁,随便一站就是一道赏心悦目的风景。
许苡仁收回了想帮我整理课本的手,后退几步靠在对面那排桌子上。
我借身体挡住他的视线,手里的动作格外忙碌却又重复,把书一本一本地按学期顺序放好,又倒过来排列一遍,装进马夹袋里几秒钟再拿了出来,把书脊正反交替排列,像是很珍惜似的自言自语道“这样书就不会窝了”。
天知道,这些书从发下来到现在还是第一次受到我这样频繁地抚摸。
许苡仁一个字都没问,也一个字都没说,但我知道他在我身后站着,看着我的动作。
哪怕他说一个字也好啊,他随便说点什么,或者接我的话也行,我回来就是想跟他面对面说说话、奠定以后亲密联系的基础的,反正也没谁规定必须得一个专业才能做朋友啊,更何况还是相关专业呢?我不是来让他看我整理东西的啊!
然而许苡仁是真的没有要问话的意思,他丝毫不好奇我转过去之后的情况——我们像是一个屋檐下的两个陌生人,仅仅是因为我马上就要离开了,他才赏脸打断自己的计划和行程给我一个“注目礼”。
书是特别厚的那种,每本至少400页以上,再这么收拾下去,我手里的破塑料袋和书皮肯定会烂一个,我没话找话说:“现在临床风险很大呀……”
要是说出去的话能吃回来我一定把这句话吃回来。刚说完我就感觉我自己像是一个叛徒,背叛了临床系,背叛了许苡仁,还把锅推给社会。
我忙改口:“但是风险再大,该干的活儿还是得有人去干是吧……”
这句也吃了吧。我已经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了,这话听起来好像是说“我在后面躲着,有事你们先上”。
我绝望地在茫茫银河系寻找自己的智商:“不管身在何方,专业是什么,我们的目的永远都是一样的。大家都是为了治病救人服务,如果我们没有最大化发挥自身知识和特长,那生病的人怎么办呢?”
我感觉自己终于说出来了句人话,接下来就该点明主题了。其实我和许苡仁各种联系方式都有好友,只是他平时没有使用那些APP的习惯,有事最多打个电话——现在人际交往中打电话显得多正式啊,好像有什么大事似的,我怕特地打电话约他让他觉得占用时间太多有压力,最好能润物无声,聊着聊着水到渠成一起出来吃个饭什么的。
我说:“许哥啊,我只是换了个专业,俩校区离得也不远,咱俩还能经常见见是不?你看……”
许苡仁连最后的面子也不给我,凶巴巴地说了一句:“把烟掐了!”
再也没有人给他吸二手烟了,再也没有人不让他听英语要拉着他睡前开“卧谈会”了,再也没有人打呼噜吵他睡觉了。我像一条救援犬一样把两袋子书系在一起,挂在脖子上,走了将近二十里地走回了新校区,从华灯初上走到月朗星稀。
我感觉我脖子上挂的不是一堆书,是一个漏了角的口袋,我的整个青春都在这条路上流尽了。
老徐在家里请吃饭,叫了我,还有他手下的另外几个学生。其中一个师兄我看着面熟,他瞧见我看他,便端着杯子以茶代酒找我碰杯说:“欢迎来咱们系!”
我也呆呆地举杯:“谢谢师兄。”
师兄放下杯子说:“说起来你还得感谢我啊,哈哈,那天我看你打游戏打得太牛了,就拍了个照发在群里问有没有认识你的,正好被教授看到,他连夜跑到电子阅览室拯救失足学生才把你捡进来的!”
难怪一个教授大年初几会出现在电子阅览室呢,本来我还觉得奇怪,但是碍于辈分在那放着就没多问,现在释然了,倒觉得老徐真的有点用心良苦,我受之有愧。
按说解了个惑,人体血液都应该流得轻快点儿了,可我不知道为什么就是提不起来精神,总像是一部分灵魂不附体了似的,木木地说:“这样啊,谢谢师兄。”
师兄悄悄地跟我说:“以后咱就是一家人啦!你知道咱们学校为什么药学专业这么强吗?哪个专业强都不是无缘无故的,除了本身有实力、历届生源优秀之外,教授的苦心经营也功不可没啊。本来基础课程不需要他亲自到各个系去教的,但是他坚持抽时间去,为的就是发现好苗子然后找机会撬过来,他应该相中你很久啦,好好干呀,师弟!有前途!”
什么叫“找机会”?我脑子里忽然灵光一现,问:“师兄,教授有没有问过你一个问题,大概是问‘如果你只能选一件事保留害怕的权利,你选什么?’”
师兄点头:“问过啊,我选的比较保守。那时候刚归入老徐门下,压力特别大,我说我不能让家人失望。你呢?选了吗?”
废话,老子没选老子会在这里喝茶叶梗?许苡仁隔夜的茶水都比这个香!我没心情跟他解释,问道:“你知不知道徐教授选的是什么?”
师兄哈哈一笑:“教授说他什么也没选啊,他说你害怕失去的就是你在意的事,既然在意又怎么能放弃,哈哈哈,我们好多人都被他诓了!”
在他张嘴哈哈大笑的时候,我感觉游离在我身体周围的魂魄瞬间归位,战斗种族的火焰又在我心里熊熊燃烧——徐石南,老子真的是信了你的邪!
一天,我睡得迷迷糊糊接了个电话,刚一接通就是破锣嗓子在我耳边狂喊:“李超越,李超越李超越!你在哪呢?!”
我心说你谁啊,这么大火气,给我打电话打出三长两短来了我到底有没有责任啊?看了一眼手机,原来是新的辅导员。我说:“在寝室啊,怎么了?”
辅导员:“上着课呢!你还在寝室?还问我怎么了?你怎么货不对版啊?”
我睡得脑子一团浆糊:“……我的什么货啊?”
辅导员:“别跟我装傻!我问你,你知不知道自己从开学到现在旷了多少节课了?我记得你以前在临床系的考勤成绩都是全勤啊,怎么到了这边我就没在教室里看过你?你整天都在干什么?啊?一学期无故旷课十五节以上就要通报批评,你知不知道?通报一次你下一年的奖学金就别想了!现在,云华楼305教室,徐教授的课,你飞也得马上给我飞过来!连他的课都跳,你这样对得起他特地把你带过来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