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独孤绍是我的朋友。倘若这次她出了什么事,我大约一辈子都无法原谅自己。
阿欢不是没有算计过我。事实上,我们的交情自一开始便充满了利益算计。可她对我的算计,与对独孤绍的算计,是不一样的。那是一种我说不出来的感觉。我唯一知道的,就是这感觉令我不舒服。
连着三日,我都在百孙院中流连不去,举止迟疑、言语犹豫。我不知阿欢是知道我的疑虑,却闭口不愿商谈,还是对此真不知情,总之她对此事一字不提,连前线的战事,都显得有些漠不关心。
第四日的时候,我依旧在犹疑,却是崔明德忍耐不住,找到百孙院来。
她一向不事浮华,今日却特地穿了绯红衣裙,上衫略浅,粉嫩如初夭之桃,裙摆较深,艳红如寒冬腊梅。她步履依旧是轻盈的,直踏进殿中,连拜也不拜,两眼勾勾地看着阿欢:“王妃如今可如愿了。”
她的目光冷如寒冰,面色青铁,仿佛随时都会上前揪住阿欢的脖子,我下意识地站在了阿欢身前,略带着几分心虚地道:“二娘来了?许久不见,一向安好?”
崔明德冷冷地看着我,我被她一看,越觉不安,不自觉地低了头去,阿欢却轻轻握住我的手,站在我身边,浅笑道:“不是我如愿,是独孤绍如愿。”
只这一句,我便知道困扰我许久的问题的答案了,心中发寒,手不由自主地向后一动,轻轻自阿欢手里脱出去,立在一旁,崔明德冷笑着看了我一眼,昂起下巴看阿欢:“是么?”
这是时下世家子们傲视同侪时常有的姿态,我原以为在崔明德身上不会见到了,今日才知是自己无知——崔明德不但能有这样的神态,其中傲视俾睨之气,较之寻常世家子还更添百倍,我虽穿着一品紫衣,却全被她这五品的绯衣给比下去了。
然而阿欢却并未被崔明德的气势所摄,她依旧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声音轻和,面带笑意:“当初向独孤绍授兵法战阵的不是我,令她自请献鞠舞、为仪卫、练女兵的不是我,教她脱出仪卫、入金吾的不是我,奏免其官、强令她嫁人的也不是我,敕封她为游击将军的更不是我…二娘以为,她去投军,是我如愿?”
崔明德的眼中倏然绽出怒意:“若不是你让公主劝她,她怎么会想到这里?”
阿欢笑着看我:“太平,你那日可向她提及过半点投军之事?”
我蹙眉道:“只说四方不稳,若洛南公被委以重任,自然无暇顾及她的亲事,叫她不要着急。”
崔明德冷笑不已:“你自然不会直接地与她说这些事,以她的资质,只消轻轻点上一句,如何不会想到逃婚的最好办法,就是前去投军?她从前那些木兰骑、金吾之类的官衔都是面上好看,再怎么胡闹也是有限,人又在宫中、省中,名声再大,坏不到哪去,认真到了军中,便不一样了,那里只她一个女娘…”她咬了牙,恨恨去看阿欢,阿欢却只是笑:“原来独孤绍一兵一卒亲自带出来的木兰骑,在二娘眼中,不过是面上好看,是小儿女胡闹,不知独孤绍听了这话,又当作何感想?”
崔明德道:“你不要与我咬文嚼字,你处心积虑怂恿阿绍投军,为的不就是要将我们与你们绑在一起么?我今日来,便是要告诉你,我偏不如你所愿。”
阿欢挑眉:“哦,原来二娘想了三日,还没想明白,而今除了太平与我,再没旁人能全心帮你与独孤绍了?”
崔明德道:“不是除了公主与你,是除了公主,没有人能帮我们了。公主与你,并非一体。”似是为了震慑阿欢,愈昂了下巴,笑着看我:“公主说是么?”
崔明德看着我。阿欢也看着我。
崔明德的目光中有些洞悉一切的意味,带着些世家子惯常有的傲慢,阿欢的目光不似这么咄咄逼人,却也带着些许迫切,我头一次被她们两个这样认真关注,心中实在别扭得很——阿欢做下的事固然令我不舒服,可却也不愿令她在崔明德面前落了下风,便抿了嘴,半晌才道:“当今至重,是阿绍的安危,在这里争这些没什么意义。”
崔明德又冷笑起来,一面冷笑,一面盯着阿欢,嘴上却对我道:“二娘还记得从前我们的约定么?我帮过你,如今是你还我的时候了——太后本欲以我及几位尚宫为替身出家,是以我等在后宫静心修行,习诵万经,为太后祈福,但是阿绍既已从军,我便改了主意,我想入兵部,为太后参赞机要、筹划军务。”
我蹙眉道:“本朝从未有以女子入部阁的先例。”如婉儿或母亲,都是以后宫身份与政,如独孤绍,亦有平阳公主在先,可若以女子做前朝官,便当真是开了万古先河,我之私心自然是愿意,却怕自己办不到。
崔明德冷淡地打断她:“庐陵王妃之前,本朝亦未有王在外之藩,王妃留京的先例。”看我一眼,又道:“阿绍之前,也从未有女人能名正言顺为游击将军者。”
我似有所悟。
第228章 .求仁
先前我的怀疑还如隔着窗户看外面,中间隔了一层窗纸,多少是不明不白,现在这窗纸却被崔明德撕扯而空,室内室外,皆是清楚明白,再无遮拦。
阿欢是故意的。
崔明德自家有精明老练的祖父,族中子弟辈出,又无婚配儿女,所唯一牵挂而又可成为软肋者,便只是独孤绍。而独孤绍心心念念的,除了崔明德,便是行军打仗、建功立业——一般而言,这理想只是痴心妄想。哪怕独孤绍是将门之后,又颇有些天分,说到底她也只是一个女人。一个在这个时代,注定要结婚生子、招赘承宗的女人。
于是阿欢一点一点地设法替独孤绍扫平了路上的障碍,一点一点地让她看到希望,她得到的越多,便越不肯放弃,而越不肯放弃,这条路便越艰险。
以女人而为武将,在这时代而言实在是悖逆纲常,不但陌生的男人们不会支持这明晃晃颠覆伦理、争夺男人崇高地位的事,便是亲近的家人,出于家族声名、儿女安危等等考量,也不会真心支持此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