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演的时间快到了,张老板从办公室出来,关掉了喋喋不休的收音机,对围在一起的后台人员吼了一句:“都还愣着干什么?观众快进场了,你们还不去扮戏?”
“时局这么乱,真会有人来看戏么?”方秀琼一边粘胡子一边嘀咕。
“观众来不来我不知道,”张老板耸肩,“反正票卖出去了,我们就得演出。”
也不知道谁幽幽说了一句:“这算不算‘商女不知亡国恨’?”
张老板沉下脸:“算又怎么样,不算又怎么样?日本人是第一天进上海么?现在才感叹,晚了!不唱戏,你们还赚什么钱,养什么家?幸好现在还没禁越剧。要是哪天出了禁令,你们才知道什么叫亡国恨!”
日本人占领上海后,怕人借演剧的机会宣扬反日情绪,禁了许多演出。大概是觉得越剧总演些情情爱爱,无关紧要,他们倒是没把越剧放入禁止之列。剧院也暂时逃过一劫。虽是仍然可以演出,但是时局动荡,票房难免受点影响。不过人们终归还是有精神方面的需求,而越剧又是少数还能上演的剧种。这晚虽然不像以往那样早早满座,临开演的时候也还是有个八.九成的上座率。
然而得知消息的张老板并没有显得很高兴,因为梁艳芳又迟到了。
他知道自己和梁艳芳恋爱后,她就有些懈怠。他也明白唱戏是辛苦的职业,心里对未婚妻挺怜惜。再说梁艳芳虽然爱迟到,还没误过场,张老板便睁只眼,闭只眼了。可是今天观众都陆续入场了,还左等右等不见人影,他不免觉得梁艳芳过份。是,梁艳芳现在也算红角,可是再红红得过虞孟梅?人家虞孟梅可是每次都准点到场。现在她妆化好了,戏服也换上了,却坐在后台等你梁艳芳一个人,算怎么回事?
虞孟梅倒没张老板这么焦躁。她又等了一阵,觉得梁艳芳就算能赶来,也来不及上妆了,起身走向张老板,口里问道:“戏要开场了,怎么办?”
怎么办?张老板没好气地想,他也想知道怎么办?外面日本人横冲直撞,剧场里鸡飞狗跳,简直就是内忧外患。
虞孟梅也不为难他,只说了句:“如此,只好换人唱了。”
张老板无奈点头,事已至此,也没有更好的办法。
虞孟梅没再继续问他,直接回头叫:“云笙。”
陈云笙走过来。她也已经换好了戏服,还是小丫环飘香的。
“虞姐,什么事?”陈云笙问。梁艳芳迟到是常态,她现在也已经见惯不怪,被叫到时压根没有多想。
“去换装,”虞孟梅说,“今天你演严兰贞。”
陈云笙吃了一惊,有些慌张地看了一眼张老板。见老板没有反对,她才低低应了一声,回去抢装。
除了夏天临时组班,陈云笙还没在上海担任过主演。换完衣服出来,她都还是神情惴惴,走到虞孟梅身前,怯生生地唤了一句“虞姐”。
虞孟梅检查了一下她的妆面,见基本妥贴,点了下头,对她说:“不要怕。”她伸手帮陈云笙整理了一下衣服:“戏台永远会向有准备的人敞开。虞姐信你。”
最后这句话令陈云笙勇气顿生:“虞姐,你再和我说一句,我就不怕了。”
虞孟梅想了想,说了四个字:“别演砸了。”
陈云笙笑了。
***
鼓板响起。
陈云笙在锣鼓声中酝酿了一会情绪,自觉差不多了,深吸一口气,准备登场。
《盘夫索夫》这戏,她这几个月里已看了梁艳芳许多场。刚开始时,她是照着梁艳芳的身段动作学,可是看多了,她却有了新的理解。现在有机会,她便决定按照自己的方式演绎严兰贞。所以一出场,她的表现就和梁艳芳有了差异,是先背对观众上场,然后才转身亮相。
她一现身,观众立刻就发现台上的人并不是梁艳芳。许多人认出她是平时演飘香的那个小花旦。还有些人却十分茫然,四下询问这个戏院什么时候多了一个扮相这么好的闺门旦?
陈云笙不理会台下的反应。亮完相,她先抬手整了整妆,然后轻抖水袖,踏着锣鼓的节奏,一步一移走向舞台中间。
“我本真心托明月,谁知明月照——沟——渠——”开场的第一句念白抑扬顿挫,千回百转,先得了一声彩。
念完这句,陈云笙转身,缓步走向舞台正中的空椅,慢慢坐下,幽幽叹息:“泪似湘江水,滔滔不断流。愁似秋夜雨,一滴一——声——愁——”接着自报家门:“我,严兰贞。祖父严嵩,官拜当朝宰相。爹爹世蕃,职授礼部天官。父母年迈,单生我兰贞一人。由祖父做主,将我的终身许配那鄢荣为妻。自从成婚以来,已有二十余天,那冤家从不上楼。我差飘香屡次相请,怎么他总不上楼。不知他为了何事?唉,官人啊官人,好教为妻实是难猜啊。”
从“实是难猜”起,便是一个悠长舒缓的起腔。
“我本是生长在侯门宰相家,犹好比掌上明珠闺中花……”虞孟梅站在台边听陈云笙唱严兰贞的词,长舒了一口气。虽说她相信陈云笙的功底,可毕竟是她头一回担正,总归还是会有点担忧。不过现在,虞孟梅觉得她可以暂时放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