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身大红旗袍的梁艳芳袅袅婷婷地走进来:“我还不是跟着老板出去应酬。”她斜身靠在虞孟梅的妆台上,懒懒打了一个哈欠:“现在爱看小生的人多,才能挂小生。前几年大家爱花旦的时候,挂头牌的可不都是花旦?什么‘三花一娟(注2)’,红是红得来……那时候可没听说过什么头牌小生(注3)。”
虞孟梅不说话,细细描着眉毛。
梁艳芳讨了个没趣,悻悻走回自己的座位,不情不愿地冲虞孟梅说:“赵家姆妈托我带话,约你晚上散了戏,去她家打牌。”
“晓得了。”虞孟梅头也不抬。
***
虞孟梅的大戏很快在剧院开了场。这时的陈云笙却正忐忑地站在堂屋里。
圆桌边上坐着的是早她几年满师的同门师姐王桂花,正一边磕着瓜子一边上上下下打量她。
陈云笙让她看得有点发毛,羞得连手脚都快要没处放了。
王桂花看出她的紧张,噗嗤一笑,开口说:“小师妹长得蛮好,就是有点怯。唱几年戏了?”
陈云笙回答:“学戏算起,有六年了。”
班主补充:“伊之前都在乡下地方唱,没有见过什么世面。桂花侬是师姐,以后要多指点指点她。”
王桂花点头:“这您放心。我们剧场还想招花旦。我呢也想帮衬同门,才捎信给您,让您介绍师妹过来。今天你们就先在我这里住下,明天我带小阿妹去剧院见经理。”
班主大喜,忙推陈云笙:“还不快谢谢师姐!”
陈云笙乖巧地说:“谢谢师姐。”
王桂花晚上还有夜场演出,和他们交待完就匆忙出门了。陈云笙知恩图报,见王桂花演出繁忙,估摸着她应该不大有时间收拾屋子,安顿好以后便主动帮师姐归置起来。她做事细致,虽然手脚勤快,却也一直清扫到天黑,才算做完。
她是闲不下来的人,扫完屋子,又洗衣服。端着一盆洗好的衣服到院子里晾时,她忽然想起老班主要她争气的嘱咐,决定一边晾衣一边练嗓:“先生门前一枝梅,树上鸟儿对打对。喜鹊满树喳喳叫,上面穿去又穿来……”
这一唱就起了兴头。陈云笙一段唱完又接一段,声音也越来越响,完全没想过自己会不会扰了旁人清梦,又或者墙外是不是有人正在倾听?
虞孟梅演完了夜场戏,和一位姓吴的太太一道坐黄包车奔赴赵家的牌局。才经过路口,她就听见深巷里传来的越剧声调,立刻叫车夫停下。
“唱得不错呢。”吴太太是常听戏的人,才听一小会儿就有了判断。
另一辆车上的虞孟梅点点头,接着凝神细听。音色明亮,咬字清脆,运腔婉转甜润,是一把好嗓。
两人就这么停在路边听戏。这声音忽男忽女,一会儿是祝英台,一会儿又唱梁山伯。不管花旦还是小生,竟然都似模似样。听完一段《十八相送》,虞孟梅正要吩咐车夫出发,巷子里又响了。这次却是《碧玉簪》里的《三盖衣》。
《碧玉簪》是老戏,各家戏班都常演,虞孟梅在的剧场也不例外。只不过她都是演王玉林。这《三盖衣》说的是李秀英嫁入王家后一直被夫婿王玉林误会、冷待。一日晚间,她见王玉林伏案而眠,一面担心他受冻,一面又怨他薄情,将一件御寒的衣裳拿在手里翻来覆去,犹豫要不要为他披上。明明是柔肠百结的段子,这声音却唱得异常欢快,听得虞孟梅啼笑皆非。能把《三盖衣》唱成这样,这人怕还是个什么都不懂的小丫头。
虽然情绪处理不怎么到位,可是吐字运气的分寸却拿捏得很不错,字字送听,声声入耳。在虞孟梅眼里,简直就是一块璞玉,未经雕琢,却有无限可能。
吴太太看出她有赞赏之意,笑着提议:“听声音是从弄堂里传出来的。要不我们进去打听打听,兴许是哪个剧团的人?”
“不用了,”虞孟梅摇头,“走吧。”
“真不去啊,”吴太太有些惋惜,“我还想打听清楚了,以后好去捧场呢。”
“吴太太不用着急,”虞孟梅出言安慰,“你会知道她是谁的。等着就行。”
就凭这嗓子,红起来不过是时间问题。虞孟梅微笑,所以等待就好。这声音,这人,迟早会出现在她面前。
(本章作者有话说有注释,建议看下)
作者有话要说:
注1:关于肩与牌的解释:解放前的越剧用肩表示胜任角色的份量,分行当。牌用于对外宣传的名位,不分行当,是全班最有号召力的演员。用现在娱乐圈类比,头肩生旦类似于男一女一,二肩生旦是男二女二。头牌、二牌就是一番、二番。
注2:三花一娟:三花指施银花、赵瑞花、王杏花。一娟指姚水娟。当时说法三花不如一娟。后来筱丹桂红了,就变成三花不如一娟,一娟不如一桂。
注3:一九三八年以前,越剧的台柱以花旦为主。一九三八年到一九四十年,小生日渐崛起,越剧开始向小生台柱过渡。
另外解释一下。当时的越剧演员说的应该是嵊州方言。但是考虑到作者本人不属于江浙方言区,而且用方言也不便于包邮区以外的群众理解,所以还是用的普通话,只有个别语句,还有部份配角会说方言。
后台门口塞金银的事迹是听戏迷说的,对象是尹桂芳(作者本人是她脑残粉)。这位是上海四八年票选出来的越剧皇帝。五十年代尹太先生带芳华剧团南下福建,上海戏迷有去卧轨相留的。感觉那时追星的狂热程度并不亚于现在的我们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