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风自觉机巧,实则神思太钝。风云与他三五日屋下牵衣,两人又是何等剔透绵密,称得起九州煌煌一句传奇,于他计较岂会半分不曾觉察。唯是看得至清,便连道破一声,亦觉无味索然矣。
风云如此掩着藏着,想必河川揽尽,眸里千山万水也停风止水,映落易风三四回不着边际的魍魉心思,亦做一笑罢去。
聂风也是惯看易风眉底邪异,时常与他师兄说起,平白多添几分纵容无奈的温驯。步惊云未着师弟这般意趣,只觉易风x_ing情狡黠冷厉,且精且算也从不收受半点亏欠。容色却不知怎地,一眼两眼隐约之间,竟相似他的风师弟,到底瞧来随了七分模样,宜花宜酒别是一番清冷冶秾,全寻不出半点寂寞寡相迎的派头。放在聂风身边,诚然做了隐患,莫如纵鱼归海。
是故放得易风自在行去。
且去未去之期,中宵风月,烟水云色,易风都无暇来赏,只要逃命。便在山底遇见绝心。逃命人撞上逃命人,此番两相殷勤,拱手便道兄台让路。绝心停了一停,看他半眼,面色稍有不善。易风心在别处,何尝有闲来管他善与不善,将将闪身欲走。
绝心错手将他拦下,道声易风。
易风少时混迹赌坊,当是老成。人情练达世事文章,他无有不知未有不精,通得甚早。方才只顾盼些微半眼,绝心额上有血,他已望得真切,便觉十八分的狰狞透骨迎面。心下难免许多隔阂警惕,抱着败亡略略敛衣。状似成礼,如若有情。实则戒备至极。
易风自是多情多礼,绝心一脸明月沟渠,风吹不动暖凉不进,唯带笑瞟他,笼袖没了言语。这一瞟只叫易风来看,已然横刀架在喉前。人头留与不留,落是未落,生死俱在他一句之间。易风自负邪心,多得爹娘骄纵,惯常矜持傲气。平素最是恼怒,怕不过受人相胁。现今如此,当是埋下仇冤深重。可易风修得一水不动如山从善如流的本事,千般怨万般恨都沉到胸臆里去,便是多有不快,亦也无奈低首,一笑只道兄台唤我何事?
绝心负手点头,看他半日说:“我欲向你借一样东西。你愿借也好,不借也罢,都需遂了我的意。”
绝心所求,也是四海九洲一柄神兵,需得四大凶兵方能催生。
台上先生说得入神,袖子好生萧索一拂。座下众人伸了脖子只等他拂出后半阙来。也是寥寥数言,唯在风云眼底淌了一淌,漏得一声夜归走马,便是城上城下,风雨欲来,满川剑气如水。
如水洗君骨的昭昭风神早在心里较上了真,捏着他云师兄的手翻来覆去尤不欲松。旁人不晓事,风云自然是知道的。是谓四大凶兵,无非天罪惊寂败亡绝世。却不知绝心何处求来邪王,竟是比之毫不逊色的凶煞兵器。想来鬼虎信中所述,“邪王现世,邪心难驭”,断是直指持握大邪王的易风。
思及易风,师弟且对爱子挂心得更是厉害,面上着实捏不出欢喜神色来。
步惊云沉默看他。看聂风眉下揽得千里沉灰,续续断断行了云,要布雨。风送客,雨留人,好生清寒,是以师弟青天白日里,也揽了师兄的十指扣得紧。步惊云当然受用,只是太嫌不合时宜。
堂上醒木得先生四平八稳如是一敲,百般萧疏敲在聂风心上,七情五味到底身里身外溢散出来。便将步惊云灌得面色s-hi凉。师兄于他身畔遭逢此灾没顶,自然要救,遂沉默寡言,心在唇边滚过一趟,将将半晌欲道。
欲道未道之时,唯听台前先生说一句。
说易风x_ing素孤傲,绝心遂以药物控其心智。一行人早携得四大凶兵直往拜剑山庄。大邪王临世,恰逢其盛,天上地下也牵得中州正道瞩目。尤以天剑无名为最。拜剑一战,绝心早得天罪绝世败亡,更有神锋惊寂恰逢在场,一干人等于傲家山庄几番争斗,惜是未能阻得邪王降世。这一场屠戮下来,拜剑山庄死伤无数,江湖寂寂除名。想来傲家数百千年基业,白云苍狗沧海桑田,想来叫人无故心老。看他楼起楼高,看他楼塌楼倒,咳,且先给我来上半两银钱的酸菜包。
座前众人亦绝倒。
先生桌上啃毕包子,咽半口茶,但作一笑。又道事有离奇,邪王问世,却非是落在绝心手上。他一言话毕,拂着袖子转下台去。其人方去,座前一晌寂静,默了半日,俱是哀鸿遍地。乡民起身为揖,拱手道罢幸会,明日再听下回分解。
转眼皆去散尽。
人走楼空,一番戏文一出江湖,一如风云一梦入神州,当是无处不风波,徒然叫人平添几分系牵。这场大梦虽长,亦有晓觉。然则聂风步惊云醒时睁眼,先生未知何时竟回台前,敛眉还低首,自抿茶,欲说未说,不说又犯难。说与不说间,先生难上难。
师弟仔细将他顾望,半晌垂眼,抬手为礼说声前辈。步惊云也收剑躬身,道声慕师伯。慕应雄捋须点头,黯然只道:“我本不欲问江湖事,为之奈何。”他叹罢一声奈何,面色愈难,多半是愁,愁得鬓边霜雪亦要清减。慕应雄如是拧眉不语,又作一叹,摆袖说绝世已为绝心于埋剑崖下所得,你们欲找绝世,该去寻他。
言毕,停了半晌,慕应雄转身欲走,唯是行前几步,茶盅扣在手中,复又回头望定师兄。
——代我向你师父问声好罢。
作者有话要说:
☆、萤火
绝心实则不难寻的。他浑身的赤火神功不能遮掩,十二分煞气只需聂风剖出半寸冰心,便也探在手里。两人如此一去继往,半路走半路停。聂风牵马栈下,步惊云坐多嫌倦,终归还是扶剑站着,再来相看他的风师弟。
师弟折眉负手也站了半日。只巴望山下一溪云,云深隔寺,寺里烟笼似秋。聂风满脸熬春不住,没甚言语,又是半日。
半日且半日,凑了一处,归得暮晚山深,也要来风,吹着一蓑衣冠俱作了萧瑟。是以满径的月华烛色,本当牵连在他素襟袖上。可如今桩桩件件,拓落得紧,全倒c-h-a在师弟隔夜的旧愁里。所幸茅棚下的小店家灌了新茶,拎着壶子战战兢兢。聂风承情谢过,只问小兄弟,山下寒寺可有名字?小店家愣了,呵呵道没甚名字,只是附近乡民偶尔拜过,也不曾有个说法。步惊云听闻,着意瞥得一瞥。师弟拈杯未语,复又温言一笑,却道:“偶尔拜过,怎么烟火气如此重?我昔日亦曾追寻断浪,路遇断伯父。伯父护子心切,也同我指了个错差去处。可我身负冰心决,纵是千里之外,亦可感应断浪身上火热。如今绝心也是一样。”
小店家闻言,自知败露,歪歪斜斜着后退得两步,转身要跑。步惊云翻掌勾他袍袖,捎带如是半收。店家摔得下颔发疼,只道今番x_ing命便是没影了,扯着衣衫捂了脸,瑟瑟滚作一团。
师弟确然不忍。师兄亦也体谅,是故攒下后招,冷淡来问:“寺中还有何人?”小店家赚得生天,再不敢相瞒,只说唯剩主人,再无其他。步惊云听罢,挥袖放他自去,又将聂风来望。看了半晌,师兄泼茶桌下,举杯四缘端详罢了,垂眸道声风师弟,你的冰心决用在断浪绝心身上,果真灵通得很。
师弟愣了一愣。一愣之下犹觉满目蓬山晚景竟已缠得半个冷字,遂敛眉解笑:“冰心决并上傲寒虽是聂家亲传,可师兄当年镇压体内火麟戾x_ing之时,不也曾习得?冰心诀实为寻破阵眼,若论拼斗,当推摩诃无量,你我师兄弟二人心意相通。灵犀之数,云师兄也是知晓的。”
聂风一番话毕,说得且舒且缓且不着人怨,细究之下实则无甚由头。步惊云听了未语,扭头只望长空月斜,横竖清照了依依切切转在目前,更及聂风襟下,笑眉素眼发深衣浅,分明y-in晴几寸浓淡,只恨烛旁色艳,竟叫朱红一剪无多。
如是,步惊云又看师弟两眼。
他当是看山不厌山,哪管青山肯否来做人间一笑欢。师兄心中既已一笑欢,遂抬眉道:“是了,心意相通。”唯此一言六字,亦未愧不哭死神半生修为,只作“当且行去,谁人敢拦”。聂风听闻忍不得笑,低头咳咳两声掩去,肃然只道云师兄,你我何时入寺?
步惊云未有半分不自在,抬眼待他笑罢,淡定只道三更。
三更天寒,自是赤火神功最冷时候。绝心夜起披衣,也要到院子里走上一走。他前日叫易风一把y-in了,拜剑失刀,伤尽元气。如今便是对酒看花,犹自心恼,头上新月一簪,辗转千回百回,难抵他满襟怅恨,更是心恼。绝心头顶双双逆c-h-a两把恼火,翻脸负手,往林径深处嘿嘿几句冷哂:“聂风,你既然来了,还躲着藏着做什么。”
绝心一声凉笑,笑出半个人来,霜发怒眼两笔风雷的,于眉间写尽百年心事成非,偏落在怀中,横了寂寞千丈。百年千丈的步惊云仗剑先往檐下旁倚一处,再来瞟他,神色很是森然。师兄想来颇有郁愤,只合施舍绝心半眼,便归了寡言。绝心堵得一塞,缓得半缓,只道聂风呢?
步惊云抬了抬眉,懒来答话,意在“关你何事”。绝心无缘得他搭理,因想此番果真与步惊云不对付,如是更添一痕恼恨。恨极而笑,却道:“步惊云,易风死了没?你儿子,叫聂风之子杀死了没?”
绝心如此几回诘问,当真一脚踏在师兄逆鳞之上,终是惹得步惊云将他来望。不哭死神未知何时修得天大涵养,看他半眼,不怒不动不胜其烦,只说道:“绝心,你知晓此事?”
绝心至此方觉高上一筹,呵呵道声自然。我若不晓,当日塞外谁遣和尚与你们送信?若是无人送信,你们又怎能在慕名镇外逢见易风?依得聂风脾气,既然遇见易风,又岂会不管。这般一来二去,两人血缘亲厚,便是不曾相认,也会千般上心。如此日后,你若要剑斩易风,聂风必然横加阻拦。嘿,那时拜剑山庄他与步天一战,能占尽上风,你也要谢谢我以药物催动他邪心现世。你说,我是不是居功至伟。
步惊云听了默然,半晌挤出三字——说下去。
绝心演戏唱戏图着热闹。如今有人看戏,他当然欢喜,嘿嘿两声又是笑罢,拂袖说那姓易的小子,也不愧聂风之子。一身骨头倨傲冷硬,实在不好相与。我不得已便逼他吞了几颗“雪血心寒”药丸。易风功力大增,更对我计从言听,我非但诓得他手中败亡之剑,亦横添助力,当真甚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