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在将走未走之期,旁侧绝世已是喜色临眉飞身而起,挥手唤得一句。
——雪饮!
只此二字,引得众目之下半声哄嚷。盖因雪饮听谁相唤,自于江心稍纵急掠岸边。他本是面素衣寒容色峭拔,更又点水踏月一往行来,好把如是折云伴柳烟水万里的惊世风姿,依依占得十成还多。风姿无处可藏的雪饮亦只千万人中独独望得聂风一眼,便又向他挪前两步,再相看一眼。
一眼一眼总瞧不尽,雪饮半晌有笑。师弟却是半点笑不出来,只是遥遥看他身前衣带依稀还如昨日,其色亦也未曾褪得半点,心下很是惘然些。
聂风那边惆怅,雪饮分云拨月妄论隔着三四五六七个人头,便也要向他挤将过来。他好自蹭了半天蹭不动,半时面上有怒,一寸风月都作了一寸冷。如是,万山百尺千叠十丈俱是霜降雪落,乡民衣衫何厚,也经不住这般寒凉,唯是哗然让出道来。虽则让路,却仍未散,更把四人圈得一圈,依旧当戏来看。
要看便看,雪饮不管,他只是欢喜,三两步凑前欲揽师弟。师兄从旁但想拦是不拦,便迟得几步。绝世共雪饮多年未见,一见发怔,亦是未动。便由雪饮拽得聂风,再仔细将他来望。因由千百种,雪饮唯是不知从何说起,遂半晌无话。
两人未语沉默,反倒惹得乡民当下絮絮念念几番揣度,且道二人生得极像,莫不是兄弟重逢,当真感人至极。更有猎户见多识广,还说恐怕非是兄弟,如是情切,便做了断袖也不离奇。
旁人这般看着瞎猜很是快活。聂风便且退得一退,忽也恍悟那日,他的云师兄手里拽着绝世,满脸欲言先敛的莫名神色,现下他亦没能作了两样。
晓是聂风神色再如何莫名,都抵不得雪饮半句哀嚎。
——主人。
师弟抬眼来等下文。雪饮索x_ing卷得素袖擦一擦眼,哀声道:“前日我听别人谈起你,说你与步惊云葬于冰下生死不知。”聂风点头说是。雪饮愈加悲愤,又道:“不哭死神从来寡言少语,两三刀捅不出半句话来,你与他埋于一处,想来自当无聊至极。”
师弟尚是握得师兄未及放,且待雪饮言尽,手中一紧,喉头亦是一紧。这番聂风未有答话,便是步惊云于旁唔得一声。一声之后师兄来问:“风师弟,你果真无聊至极么?”师弟扶额说:“不曾有过半分。”两人若此相望,师兄面上些微着暖。绝世只待风云叙话时候间或来扯雪饮。雪饮将他来看,笑道:“绝世,你又长高不少。”
作者有话要说: 唉?这一章的字数统计居然有6000+?可是我的OW下面显示只有2000+的字数啊...怪不得我说为啥老写写不完【躺...
☆、夜话
风云得遇雪饮,便往客栈来寻刀皇猪皇。两位座前喝了酩酊,早将山外一派淹留醉在肚里。刀皇招得聂风,拧眉相问:“风儿,你可找着了雪饮?”聂风敛身说是。刀皇道声甚好,停杯揽袖将他望得一望。一望之下稀奇半日,半日过后却道:“风儿,你身边这位是?”师弟见他捞得雪饮,眉心碾动几回,遂往桌上摸茶。师兄斟得半杯递进聂风手里,师弟抿得一口,回道:“是方才街边认识的江湖兄弟。”猪皇拍桌带笑,却说你这方才当真方才得凑巧,这位街头认识的兄弟,也与风儿你生得七八成相似。
刀皇闻言仔细将雪饮来看,忽有一叹,叹说风儿你的幼子如今若还在生,也该有这般年纪了。兴许长得也是像你,都好,都好的。他叠声称好,聂风听罢确然大是不好,手中茶盏更且歪得一歪,师兄敛目相扶。两人指掌衣下交缠,只在众位无可得见处。步惊云面冷情热,正攒得百二关河初开新晴,前路提灯好散悲怀,一眼并了送入聂风眉底。
师弟得他如此来看,遂也沉默相望师兄半晌。
半晌夜阑,台前堂奏未散,有绿衣姑娘低头弄曲。一筝琵琶弹毕,四下讨了银钱,复又奏起故调,却道“此生无计问行舟,音尘别后几春秋”,只歌了两声,店家从旁结火剪烛。姑娘躬身谢过,坐罢更唱一句,“思君不肯嫁东风,西楼背灯写银钩”。
几行乱字,也是长情短恨,勾将一室山城事晚北国多寒,楼里委实寻不着半点欢期。聂风为谁团得袖底极暖,遂挡得扁舟何去此路无还都在身外,只正襟坐着试茶。绝世一旁甚沉痛,说姑娘太傻。雪饮抚袖,把酒来望,却问哪里傻?绝世垂眉笑得一笑。雪饮待他笑尽,衔衣挽在手中,整罢只说留是不留,寻是不寻,来书有无,怪不得人。都是你情我愿。有何傻来?绝世叫他堵得语塞,唯是切齿灌酒,深盅下肚却瞪聂风,哂然却道他便是跟你待得时日久了,才通此间缘由。师弟一旁好叫手中温茶噎了半日,低头咳得几遍。步惊云捻杯扣在桌前,坦荡但瞟绝世半眼,复又提壶替聂风添水。猪皇刀皇正抱酒大醉,虽觉雪饮绝世古怪,也无力来探。
师弟就此得了便宜,且自遁过一劫,只将这话心中浸得几遭,想了半晌,却问为何与我待得时日久了,才通此间缘由?绝世叼着空杯却作一笑:“因为你情重啊。”
聂风哪知自己情重情轻,唯觉现下西楼月斜南风解语,座前一分愠酒三分歌,吹他满襟衣衫s-hi凉,更把半盏新茶递至唇边,来听绝世话与。奈何“情重”两字掷地确然闻声,砸得聂风便有一晃,幸甚师兄排云双掌冠绝江湖,仗剑截命且不在话下,相扶师弟扶得甚多,自然更是高明。聂风为他出手来救,稳得一稳,因想绝世语出惊人,今夜茶不能尽,酒不能沾,否则呛死桌前,实在不太好看,遂垂手笼袖只作无言。
绝世惹得三人俱是来望,愣罢又道:“当年主人坠崖之后,失忆十二年。我叫人藏着匿着,日子太闷,才化出形骸,便往江湖上逛得一圈。逢见许多刀刀剑剑,店前挂了躺了,都是凡铁,说这些年太平得很,唯是有一件新鲜事。”
绝世说至此处,且看三人面上皆作了肃然,当是大为得趣,续道:“凡铁们说,十二年来老有个飘逸潇洒,生得煞是好看的汉子陪他父亲转遍中州各地的匠铺。言谈之中,只晓二位并着妻儿住在船上,顺江漂流,居所无定,见岸即靠。也不是游历玩耍,乃是为寻一人,果真有趣得紧。”
步惊云闻罢将师弟来望,“唔”一声道:“风师弟,你可曾听过此事?”聂风既为绝世将将把一番旧事卦了出来,且不着眼相看师兄,亦也垂目吞茶,笑说:“人丢了,自然,自然是要寻的。”
如是,师弟一句带笑,已将十二年梦尽闲人对影凭栏,何其妥贴掠将过去。虽则顾望昔时,都是一眼魂断,天下偌大此恨也无处可埋,更拖累了半生身外醉里,眉心未曾开。桩桩件件晓来说得分明,亦多作了唏嘘牵念起卧难平,俱是旧事,便不需再提。
聂风说得自然,步惊云听得愈是自然,两相合衬一衫天衣。师弟候火温酒,师兄未语推杯。聂风待要着迹来看。不哭死神本应素容霜发,盖因炉前烛色太艳,楼头尚有一段明月窥人眉眼,照他鬓角眸底俱是朱红,孤寒之气虽也消融,却嫌妄自怅恨怆然些。绝世瞪眼暗暗来守后话,只闻步惊云又道:“风师弟——”
欲言将尽之际,台前姑娘撩开新韵,匆匆弄得半句,“且将前事付樽中,为君沾衣s-hi梧桐”。街头更鼓便一声敲,姑娘听了收得琴筝,扪袖施礼,说曲音怨乱,徒惹诸位肠断。言毕又拜了几拜,转下台去。座前纷纷抚掌,猪皇酒中惊起,拍案只道聂风你,你休哭休哭,看你猪叔叔替你把他捞上来。一句语罢,又栽倒杯前。师兄共着两刀剑将聂风来望,师弟摊手却说前辈都是醉话,何必在意。言毕更有一笑。一笑映火极盛,只在素衣乌发照眼之间,再著人相看,似极九重楼外三山负雪,音书都绝失了时节,犹带荣枯圆缺,未知何人得情能解。
步惊云亦觉难解,遂抬眼且看店家楼前收灯卷帘,愣了半晌,依旧来问:“风师弟,你当时下海捞我了?”聂风不甚忐忑,抿茶无言,也是半晌,却道:“大约是的。”师兄又问:“捞了几回?”师弟皱眉想了一想,扣指只说捞了三四回。步惊云不信。聂风来瞟师兄一身稍晴又雨,暗里太是劳心,无奈叹道:“捞了三个月,鱼虾倒是极多。”步惊云听了遂作不语。师弟放他沉默,因想云师兄昔年十二载梦里人间,埋尽前仇旧恨,如今再忆,少不得一思千念,诚然该有一番怔愣休歇的。是以聂风又言:“云师兄,北水乡自然是你一生中少有的安定日子,你——。”步惊云敛袖道声风师弟,你该在原地等我,等我寻你。
师兄身是岫外云一枚,合该只在山间冷,刀前醉。他x_ing自喜散难聚,行过来行过去,偏不下雨,也不叫片叶沾衣,偶得落魄尘间浅溪,拣尽南枝到北枝,一种千般又何处栖停,问人人不知。更是云心无常定,叫谁数归期,数一日两日三千寒暑,数得意迟迟。
步惊云当是若此,一往十二年,他纵然去得何其远,着人频频寻来亦无踪迹,却终会还于长风再起时,师弟候着便是。
惜哉风中之神却万没生出这般心念,闻言凌乱一遭,只说云师兄,我原地等了,可被破军汹汹来势打上门来,也不是我能料想的。步惊云应得一声,更无话。聂风见着委实恍然,只说若有下次,绝不再寻。师兄瞟他两眼,一段孤高薄怒莫如系在眉间。却在欲系未系之间,师弟且将师兄来望。步惊云再看他半眼,唯添一句——再无下次。聂风听了没甚言语,对茶又坐半日。店前掌柜隔着老远拱手有笑:“诸位,诸位,天色太晚,要不楼上歇息着?”绝世听罢挽了猪皇的手臂,复又丢下,面上很是有些怅然,长叹说你这位前辈着实生得太重。
风云便将生得太重的前辈并着刀皇安置罢了,四人楼前团得一堆。雪饮扯着宽袖瞪眼,只问为何我不能与主人同睡?我不占着床,挂檐上也行。绝世于旁得兴,叠声亦道我也行。聂风闻言头疼。步惊云唯是看着坦荡,且捞师弟进屋,回手拂袖只将一刀一剑俱关在门外。师弟见状低瞟师兄掌底云气,因想他师兄面上八风不动,这招排山倒海施得确然高明,遂有一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