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怎么也想不出独孤绍这样的人下田干活的模样,也从不知原来下田干活还需要赤足——无论夏热冬冷,赤足下地,大约都难受得很罢?独孤绍如此作为,自然是因屯田的将士都是赤足的,则如今之农人,干活都是跣足的么?
除去凉州当地事务,独孤绍还另外介绍了吐蕃诸部落的内情,这都是她自内附的胡人处打探得的。朝廷原已知道突厥、吐蕃都不是铁板一块,内中诸部族多有争斗,也如中原朝廷一般,有首领之争和派系之争,因此早已依当初所献之计,拟“以胡制胡”,独孤绍在此疏中则详细列出了吐蕃许多部落的亲仇和诸首领的亲戚世系,又提出以后边将定期对吐蕃、突厥乃至大食等外藩的情报核对增改,并按时以奏疏禀报,以供政事堂参考。
无论是凉州都督请嘉奖独孤绍的疏,还是独孤绍所提之事,都已经政事堂批阅,母亲则不但写了“可”字,又特地将独孤绍的名字点上墨点,在旁写了“重赏”二字。
作者有话要说: 一更,二更约12点半~
第310章 政治
我堪堪将独孤绍的疏看完,母亲已又命人叫我进去, 却只设了两小一大三张案, 两小案上的菜色一模一样, 都是六荤六素十二小碟熟菜,再摆一只火锅,大案一侧是许多切好的生菜摆盘,一侧是粥点饼汤等物。
母亲笑看我道:“原没备你的饭,只好自我的里拨一份出来, 若吃不饱, 午后再命她们多上些点心。”
我道:“不打紧,阿娘备了火锅, 若不够吃, 叫他们现去切了菜涮火锅就是。”提到火锅,又突发奇想, 笑道:“火锅最好的吃法,阿娘知道么?”见她摇头,便爬到她身侧, 在她的案边端坐:“火锅最好是家人、朋友围坐,边聊边吃。”
母亲道:“你又突发奇想,出些稀奇古怪的主意了。”
我笑道:“阿娘不信试试。”命人将菜盘取来,乱七八糟地摆了一桌,内里恰穿了窄袖衫,便将外袍一除,将一把菜扔进锅里,母亲看得蹙眉,举箸在我手上一敲:“没个体统。”
我抱住她手道:“阿娘试试嘛。”她便不大高兴的起身,也除了宽袍大袖,坐回来时我已将人都赶出去,挑烫好的菜整整齐齐地摆在她眼前,待她选了一筷子时开口道:“阿娘给的东西,儿看了一份。”
母亲瞥我一眼,慢慢将菜咽下,我不等她开口,又端了杯青梅茶给她:“火锅性热,喝口茶凉凉——其实吃火锅配冰的最好,不如叫人把茶挪到外面去冷一冷?若有冰饮子就更好了。”母亲想已品出了这样吃法的妙处,没再挑剔我的用膳礼仪,啜了一口茶,先道:“冷热相激,不是养生之道。”眼光向四下一扫,方道:“你看了一份,以为如何?”
我道:“独孤绍办事有方、勤力屯田,最难得是不藏私心,阿娘没有看错人。”
母亲向我夹了一箸菜:“你再看另一份。”
我有些受宠若惊:“阿娘还在用饭…”
母亲斜眼看我:“你特地要这样用饭,不就是为的这份自在么?既能边吃边聊,阖不能边吃边看?”
我倒没想到她这样开明,哈哈一笑,退开一步,将崔明德的奏疏打开,略看几句便已不知不觉敛了笑,再看下去竟连吃火锅的心情都没有了——崔明德这份奏疏,所言与独孤绍一样,都是对当初边策的补充,不过独孤绍补的是屯田和“以胡制胡”,崔明德所说却更深些,不但深,在我看来,还可算是…不择手段。
当初独孤绍的上疏便提到边贸三策,说要开放市集与胡人贸易、借此收集消息,官府出面建立商行、委任亲我之胡商为行头、监查胡人势态,以贸易之利收买、分化胡人诸部族,而今崔明德却更进一步,提出朝廷大开边贸,高价买入、低价卖出,让之以利、动之以势,使胡人以经商为利、游牧为苦;由朝廷徐徐引诱,专选几地,使胡人行商者聚集,形成固定聚落,从此懒于牧猎、逐渐内附;凡是胡人所擅长者,譬如葡萄酒、鹰、犬、金银器,都要设法使人偷师,学得技艺在手,而凡涉及医药、耕种等民生必备之物,则严防死守,不得卖入胡地,务使胡人在医、药、茶、农、筑、冶等事上依赖我中原产出;凡中原奢侈之物,或白送或贱卖,一定要使之在胡地流行,待使外藩首领引为风尚、将攀比习为常事,朝廷输出这些奢侈之物,不换钱帛,却换草料帐篷皮裘等民生必备之贱物,胡人生性野蛮,行事粗暴,许多首领待部民、奴婢如同牲口,又是以贱物交换,必然为了一己之私,大肆掠夺,长此以往,首领们坐拥奢侈之物而部民无生计所需,到了冬日,牛羊无草料、部民无裘袄,边地又少医药,必致胡儿疲弊;除了奢侈之物,朝廷还可多赠或多卖醇酒美人与诸部落,必要时甚至可以选一大批美人前往和亲,这些人不但会带去樗蒲、双陆等赌博游戏,还要不断向胡人宣传中原所不屑之思想……总而言之,崔明德字字句句,都务在使胡人上层耽溺游乐、不思进取,下层则朝不保夕、无以谋生,到时朝廷或笼络部民使与首领相争,或坚守城池坐等胡人冻馁,或予以少许援助而令部族相争,都可坐收渔利,这主意可算是绝妙,隐隐地竟似有了后世贸易战的感觉。可我一想到这背后是多少人命鲜血,便觉脊上一凉,好一会才收了奏疏,拿眼去看母亲,她一直悠悠哉哉地吃着火锅,见我看她,又夹了一筷子肉到我碗里:“你这吃法倒是不错,改日宰相会食也可试试这法子,边吃边聊枢机要务,倒是很热闹——只盼对头的几个不要吃着吃着泼人热汤水。”
我讷讷道:“阿娘,阿崔这疏实在高明,儿…不及她远甚。”
母亲笑意益深:“是么?可据她说,这是自你当日奏对时的主意才想出来的,她十分赞同你的说法,觉得打仗拼的乃是国力,而非兵员,所以出的主意,个个都是对准了胡人的游民习性。”
我沮丧地道:“她不过因我是公主,所以虚夸我一夸罢了。”
母亲不语,片刻后方道:“朕也觉你说得不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