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语气十分轻缓,单听声音时,根本便听不出任何不悦,婉儿却知她此刻已动了怒气,手掌不自觉地握了一握,指尖刺痛,却反倒令她清醒过来,收拾心神,道:“启禀陛下,这篇策论,妾…交不了。”
她听见武后“呵”地轻笑一声,看见武后的脚动了动,又走近一步,几乎踩到她的脚尖:“为何?”
到了此刻,婉儿反倒镇定下来,将头压得更低,毕恭毕敬地道:“如陛下所说,军国大事,本不是妾等后宫辈可与闻的,何况陛下已有圣断,故妾不敢妄加议论。”
不知为何,她竟似自武后的声音里听出了些许失望:“就因为这,你就索性不写了?”
婉儿慢慢地抬起头看武后,她面上已带出了几分怒容,见婉儿抬头,益哼出一声:“不写也罢,此事本已经宰相公论,朕本也不指望你们这几个妇人、阉竖能有什么安邦定国的好主意。”
在武后身边多年,婉儿早已熟知她的脾性,知道她口虽如此,其实心中已动了真怒,此时若不能以理服之,只怕自己要吃大苦头,手在袖中捏得更紧,说话却依旧不疾不徐:“回陛下,这策论不是妾不愿写,而是妾不能写。”
武后冷笑着不说话,她竟未为武后的气势所动,不慌不忙地道:“虽说朝廷法度,儿妾辈位分轻微、识见短浅,不得妄议大事,可陛下金口已开,自然是当以陛下之令为先,故妾已先写得数百字在内,预备呈陛下御览。然而今日退而思之,却又觉得此行大是不妥,故斗胆烧去初稿,且有一言进谏。”
武后又“呵”了一声,反到座上,嘲讽道:“怎么,你难道要劝朕‘后宫不得干政’么?”
婉儿心内微微发虚,慢慢跪下去,行了大朝之礼:“陛下广降人才、不拘一格,无论前朝后宫,良臣济济,妾私以为此是陛下德政,而非违背法度,故妾之所谏,不是此事。”看武后眯起眼睛,露出些探究的神色,又道:“妾之所谏,是陛下不该令妾与闻兵事。妾…草制拟令,形同凤阁,又久在御前,深与机密,虽未有枢要之名,却已有枢要之实,以妾之权柄,不该再与兵事。”
室内沉寂了良久,良久之后,婉儿才听见武后的笑声:“你倒是很看得起自己。”
婉儿将头压在地上,一动不动:“妾不是高看自己,而是恪守本分,一则妾之所长,在文不在武,边疆大事,妾虽人微言轻,再是议论,亦无法动摇军国大事,然而万一外间得知,生出是非,便是妾之罪过,二则将相分离,方是国家长治久安之道,妾之于宰相,更近陛下,品虽低微,位实权要,若再与兵事,虽陛下信妾、重妾,却未免已开了先例,万一日后有奸人以此为借口生事,陛下固然圣聪明睿,定能察奸识劣、亲贤远佞,妾却难辞惑主之责,故,妾以为,此一策论,长乐公主可以写,崔尚宫可以写,贺娄尚宫也可以写,妾与高延福高公,以及阿青娘子,却万万不能写。”
婉儿听见武后笑:“你的意思,是你之于朕,亲近已如高延福和阿青之于朕?——他们可是伺候了朕一辈子。”抬头直身,看着武后,一字一句道:“外事高公和青娘子较妾与陛下更亲,内事却是妾较两位与陛下为亲。”
武后将身子舒舒服服地靠向后面,斜眼看她:“等你也伺候了朕一辈子,再来说这话罢。”
作者有话要说: 那啥…明天有事,停更一天,估计补不了…
by马上滚去早睡的允。
第312章 则天(七)
小东西终于开始患得患失了。
她封别的承旨时这小东西一些声色没动,宣召徐长生姊妹入内值夜时小家伙也一声不吭, 到了她将徐长生封了五品, 这小东西依旧是不为所动。
她虽因此而益加欣赏这小家伙的聪慧, 一面却隐隐地生出些不悦——她之用人,自来都是用人之弱点,好财者诱以钱帛,好权者诱以官职,好名者诱以恩荣…倘若婉儿聪明到什么都不为所动的地步, 则她何以用之?
幸而现在, 婉儿又开始患得患失了。她那一点小小的不悦立刻便烟消云散,转而欣赏起婉儿强忍焦虑却又忍不住焦虑的模样来。
小东西经她一手□□, 到现在无论性情、品格、为人、处事, 都已极合心意,而那一种远超她期待的聪慧, 则更令她欣喜不已。有时她看着这小家伙,竟会忍不住地设想自己若是个男子就好了,那样的话, 她可以正正经经地将小家伙封作妃子,出则同行,入则同宿,再让小家伙给她生一个儿子。
以这小家伙的聪敏识趣,生出来的孩子,一定是个优秀的孩子——比她所有的儿子都要好,也比太平要好。
她想起太平的奏对,禁不住地轻轻一笑,旋即又轻轻一叹。
这孩子自小便与她的哥哥们不一样,看着虽是顽皮憨傻,其实什么事都心里有数,自小到大,所作所为,从不逾矩,大了以后,学着办事与政,虽算不上尽如人意,大面上却从不出错,且又常有出人意表之语——可惜却是个女儿。
不过,或许正因太平是个女儿,所以才养出了这样的性子罢。
她不由自主地眯起了眼,不愿再深想下去,毕竟再想,便无可避免地要想到某些不愉快的事情了。已到这步田地,与其想那些乌七八糟的陈年旧事,还不如想想眼前的欢喜。
她扬声叫一句“婉儿”,小东西忙忙应了一句,声音中竟难得地有些许慌张:“陛下。”
她忍住笑容,只略抬了抬嘴角:“赐崔明德…六经一套。”
婉儿果不其然地动了动脚尖,右手悄悄地捏了捏左手,她有多久没见过这样的动作了?像是…有好几年了罢。小东西跟着她十余年,她已将小东西的许多细小事都记在心中。起初是为的左右小东西的喜怒,后来是闲来无趣的观察,到现在竟渐渐地成了某种习惯——自然,对其他许多跟了她十数年、数十年的人,她也是这样上心的,阿青的娘家侄子,高延福的干儿子们,她都不曾薄待,赏馔赐物时给谁什么、不给谁什么,她也都记得很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