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世尚未实现的许多事,譬如同性恋婚姻、单亲生育之类也被我随手记了下来,这些事若是被人看见,只怕马上要到母亲那里去告一个颠覆纲常、大逆不道,毕竟人,尤其是女人,倘若有了不成亲、不生子这样的“疾病”,就算不积极接受治疗,也该遮掩欺瞒,决不可将此事广令人知,怎能再大肆鼓吹这样令人断子绝孙、家门蒙羞的事呢?至于人自己的本愿,有家族姓氏重要么?有传宗接代重要么?
我一面想着自己的想法被母亲或是某些大臣看见时的后果,本意是要提醒自己小心警醒,不知为何,却反倒自己将自己逗得一笑,一笑之后,却又觉忧愁——若是没想法的时候,觉得这日子过得也马马虎虎,一旦有了想法却不能实现,却是抓心挠肺地想着、念着,所谓求之不得、辗转反复,可这些想法实在也太多了,尽我一生,能做到其中任何一件,都已是万幸了,而做到所有的则是万万不可能的。于今我必须在这许许多多的纷杂想法中分择主次、确立目标,再分出清轻重缓急、步步为营。
我花了好几个晚上整理这些乱七八糟的想法,好在一旦将它们分门别类之后,看起来倒不那么难了——大方向上无非是科技进步、经济发展、教育公平、男女平等、均衡贫富,这五样之间倒可相互促进,只是一定要以某一样为主。我几乎没什么犹豫就选了男女平等这一条,接着这一条下去,列了许许多多的平等之事,归到最后,根本只有一条,便是不遗余力地提高女性地位,我兴冲冲地将这些条目再作细分,列出短中长期的目标,除最主要这条之外,旁的容易做到的条目也写在里面,收在怀中,一头就去寻阿欢商议。
出我意料的是,崔明德才回宫便去了阿欢那里,两人对坐手谈,意甚近昵,倒把我唬住,左看右看,颇生犹疑,又见崔明德形容槁枯,一件玄色旧衣松松垂在身上,拈棋的手指瘦如枯柴,想要安慰,不知如何安慰才好,在门口踟蹰不定间,阿欢落下一子,偏头斜看着我:“门口不冷么?”
我方回神,慢慢进去,在旁坐定,阿欢与崔明德皆是凝神下棋,一语不发,我也只好做了一回真君子,她两个却着实有耐心,将一盘棋自早上下到中午,自中午又下到晚上,一局下完,竟是夜半了,宫门已上了锁,崔明德与我都只能留宿在百孙院,倒正合我意。
阿欢含笑瞥了我一眼,伸了个大大的懒腰,毫无诚意地道:“只有一间偏殿,怕要委屈崔尚宫住在外间。”
崔明德面无表情,亦不曾说话,只以头轻轻一点,我心内不忍,轻声道:“不然阿崔住在偏殿,我和阿嫂挤一挤罢…”话音未落,被阿欢白了一眼,只得住了嘴,阿欢亲带人去偏殿,将灯烛铺盖摆设整齐,又派一宫人去外间安置崔明德的住处——其实就是值夜用的小席——我则悄声向她道:“你就把我安置在这里,我夜里也是要去寻你的,你就叫她睡了怎地?”
阿欢却只道:“你别管。”装出贤良阿嫂的模样打发我洗漱上床,吹熄灯烛,又在门口嘱咐许多我睡觉的习惯,我听人都走远了便爬起身,蹑手蹑脚地走到外面,见崔明德既不脱衣,也不睡觉,只盘腿在席上坐着,我叫她时才微微睁了眼,轻声道:“我没事,不过想为大父守心丧一年,不要说出去。”
宫中忌讳守孝等事,母亲年纪大了尤其如此,我点点头,犹豫片刻,依旧道:“若有事,一定告诉我。”
崔明德看我一眼,道:“你白日像是有事要说?”
我笑道:“你看见了。”想了一想,倒觉不必瞒她,便坐在她身旁,低声道:“不是大事,不过我想我们整日说着与政之类的话,却从未讨论过到底为何与政,又要做到何等地步,所以自己想了一回,拟了些条目出来。”
崔明德讶然看我,那眼神好似在看什么奇怪的人物,我被她一看,又不好意思将纸札拿出来了,且又想起我是用简体、拼音和英文的混字写就的条目,贸然拿给她看,恐惹疑窦,正迟疑间,却听阿欢轻声道:“你不要惊讶,她就是这样的人,做什么事都要想个为什么。做的如何且不去说,大道理倒是多得很,像极了老学究。”
我被她吓得差点跳起来,拍着心口埋怨道:“阿欢!”又问:“你怎么来了?”
她不答话,却伸手就来摸我的胸,摸得我越惊骇起来,压低声音道:“你做什么?”待要躲避,怕闹出动静,便只一手去挡她,一面则拿眼去看崔明德,崔明德视若不见,我力又不及,不久便被阿欢捉住,两手在我怀里乱摸一阵,摸得我已心猿意马了,却又突然收了回去——原来是我想岔了,她只想来寻我的纸札而已。
好在夜色正浓,崔明德只是垂眼打坐,阿欢又只顾着举夜明珠凑近看我写了什么,无人在意我绯红的脸色,我两手覆脸,待红晕褪去,才轻咳一声,两腿前伸,舒舒服服地跨坐在地上,向阿欢道:“不知道为什么,那为何要去做呢?总要有个理由,再有个纲领,再有个章程,然后才能一步一步慢慢来罢。不然明明我想要去南边,却一味地向北走,费了再多心血,走了再远,又有什么用呢?”使劲向阿欢使眼色,示意她不要将纸张交给崔明德,她倒是干脆,一句“字太丑,看不清”,便将我几晚上的功夫撕扯稀碎,碎片揉作一团,塞到我手里:“也就是你,有了机会,还要在这里挑挑拣拣,像我们这样的,不管向南向北,都只好拼命走罢了。”不等我答话,牵着我的手道:“别在这里碍人家的事,去我那里罢。”
第318章 行露(十九).
“…粗面二千硕,赐值夜行人饭, 粟七百石硕六十七斗付掖庭卧酒…”
韦欢侧着头, 面带微笑地听武氏念着冗长的账本, 心思却早就飘到了远方。
太平终是没听她的劝,一意去折腾那什么军学去了,这人自小娇生惯养、好吃懒动,为了这劳什子军学,又是学兵书, 又是练骑射, 大太阳下面看着学生操练,学生们没事, 自己晒脱了一层皮, 下雨下雪的天气,叫她不要出门, 偏偏还要去广武馆看学生们的廪膳,为了一个“食堂”和一个“宿舍”的事,和宫内宫外那些人来回撕扯、精益求精, 那段时候殿中、将作、尚方、司膳等衙署几乎闻长乐公主之名则色变,然而这番心血倒也没有白费,军学终于设起来了,学生也有了,到今日第一批的人毕业,陛下给足了她面子,亲临检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