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迟疑地道:“现今风头最盛的便是李昭德,此人为执政多年,专横独断,得罪了不少人,又是武承嗣的眼中之钉,我猜是他…以及他的党羽。”看见崔明德点了点头,想笑又忍住,也学阿欢那般摆出个娴淑样,却被她翻了个白眼:“崔尚宫的意思,恐怕不单是李昭德。”
我一怔,转头去看阿欢,她笑看了我一眼,向崔明德道:“诸武都是陛下宗亲血脉,武承嗣一日未立为太子,武氏之富贵荣辱暂时还都系在陛下身上,且又已经压制,陛下不会动他们,只会动他们之党。可他们的党羽多趋炎附势之辈,不动关键,则又动之无益。”
我一下明白过来:“还有酷吏!”
崔明德转头看我,微笑颔首:“武氏子弟为宗室则名不正言不顺,为臣子则无尺寸之功,肯党附他们者,一是无能而幸进之辈,一则是酷吏。”
阿欢亦笑道:“酷吏之兴,于今已十数年,破家不下数千,杀人不下十万,满朝臣子深憾之,李昭德虽为人倨傲,毕竟是大族出身、卓有才名,一遭被贬,必有同情之人,这些人不能施援于他,便会泄愤于他人,若稍加利导…”她忽地住了嘴,不再说下去,反倒是崔明德接口道:“酷吏之中,最关键者是来俊臣,其人以株连为要务,视杀戮为功勋,多年未曾有所施展,想必已蠢蠢欲动,稍闻风吹草动,必定大兴干戈——我们要做的,就是确保陛下动的是他,而非无关紧要之旁人。”
我彻底地明白了她们的意思,却觉心中沉重:“你们要挑拨来俊臣诬告李昭德?”
崔明德闭嘴不语,阿欢看向我道:“李昭德之败乃是或迟或早的事,以他之所作所为,这一败也实在未冤屈了他,我们不过略速其败而已——若不靠这样的手段,你以为你另一张纸上的一切,还可能达成?”
我闭了闭眼:“这些不过是我们的猜测,还未成事实,至于他的所作所为…该由律令评判,而不是我们几人随口而谈。”
阿欢冷笑:“是啊,阿七的所作所为,也本该由律令评判,而非经一人、一家之言便定罪。”
我猛地攥紧了拳,顾不得胸口隐隐作痛,只将眼死死盯住阿欢,阿欢没有看我,只是将头扬得高高的,满面微笑,目光落在远处,也不知是廊下,还是门口,崔明德则低了头,并不曾有一言劝我,我深深呼吸,良久后松了拳,轻声道:“谁去做?”
阿欢敛了笑,两眼直直地去看崔明德:“崔秀出身大族、处事明决、诗文俱佳,堪为一部侍郎。”
崔明德从头到尾未曾发声。
作者有话要说: 喵喵喵~
第366章 行露(二十二)
太平谈论公事的模样与方才判若两人。虽然细处还嫌稚嫩, 可她的的确确已学会了如何像一个男人、一个大臣那般谈论政事——这话不能叫她听见,不然一定又要说一大堆男女平等之类的空话, 可有时听听她说这些话也没什么大碍, 何况她说这话时脸上往往有股别样迷人的学究表情, 眼睛亮闪闪的,像是缩小了许多的太阳。
韦欢有些恋眷地回想起方才, 太平露出久违的孩童般天真纯粹的神情、兴冲冲地来向自己讨论她那些想法的时候。自七七死后,韦欢已有许久未曾看见她这样的神情,也再未曾见过太平以那些奇怪的文字写来的东西。韦欢一度以为太平已然妥协,然而今日看来,她毕竟还是当初的太平。这大约是这一年中唯一可令韦欢觉得心安的事。
韦欢悄悄地喝了一口茶,斜眼去看崔明德,这人年少时便沉稳端庄, 十几岁的人,看着仿佛二十余的模样,到了三十多, 看着却还像是二十余。她少时虽以白皙美貌出名,却因过分端庄而不及太平、独孤绍之流为都中少年所追捧, 年岁渐长之后,爱慕者反倒多了起来,无生忍家那位进宫时悄悄和韦欢议论过, 一道参与勘测的男人们,十个中有七八个都向无生忍夸赞过这位崔尚宫的美貌,无生忍自己对这位才貌双全、沉稳有度的“内舍人”亦有好感。
太平近来倒是没说过这样的话, 不过每每提及崔二,也总是一副钦佩的模样,虽然她对自己也有这样的时候,可韦欢亲眼看见太平因崔明德的小小认可便欢欣鼓舞的模样,心中总是没来由地不舒服。
太平是她的。倘若太平喜欢上了男人,那是她韦欢生下来便比人欠缺、无可奈何——纵是如此,想起郑氏和外面觊觎太平的那些男子,韦欢依旧不自觉地生出些怒火——然而韦欢不能容忍太平喜欢别的女人。
数年之前,这事于韦欢似乎轻而易举,太平的世界中几乎只有韦欢,最多再加一个守礼,数年之后,太平的心中韦欢依旧极其重要,却多了许多别的东西。
幸而韦欢也并非毫无进益,宫中琐事虽不能令她明习政事,权术之运用却同出一源,韦欢满意地看着太平领悟了自己的话,看向崔明德,又见崔明德轻缓地点了一下头,悠悠闲闲地又补了一句:“此事不可操之过急,细小之处,还要多与我们商议。”
崔明德显是早有预料,从容抬头,答得不徐不疾:“下个月阿叔亦会赴长乐观诗会,届时我自会与他商议。阿叔也不会因我一言便匆忙行事,朝中尚有几位长辈,想必会与他们商量一二。”
韦欢点点头:“若单是派人去来俊臣那首告,一则怕他会细究根底,二则与人先手,反倒令另一方措手不及,不若两方那里都点个火,看谁烧得更旺——你觉得呢?”
崔明德尚未答话,太平已先道:“与我们亲善之人,不是资历不够,便是出身不高,纵是有了空缺,也未必便能马上填补,而现下的宰执中颇多根基深厚者,纵遭贬谪,未见得就没有再起之时,若能与他们结交一二,总无坏处。除去他们,朝中有资格为宰相者亦不在少,朝局多变,纵是宰臣、八座,亦是旦夕不保,若能事先提点,替他们免去一两个小麻烦,亦是与人为善之事。”
崔明德对太平含笑颔首,太平则又露出了那股要笑不肯笑的模样,韦欢垂了头,喝了一大口茶,听崔明德道:“素见豆卢相公、杨公、娄公几位与公主有几分往来,牵涉又不甚深,可以前往结交,不必说太深,只略提几句武承嗣的事,他们想必便知端倪。至于有资格为宰相者…总是要看圣心。”最后一句说得颇有深意,又盯着太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