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眉眼微挑:“你又未曾侍奉过先帝,放你出宫,并无不妥。何况在不在敕释之列,本就是朕一句话。倘若是怕失去五品的名头,倒也毋须多虑,朕必为你择一高品佳婿,前所赐衣紫、腰金,以及其他,皆依前例,不随夫、子变动。名籍在门,想入宫时,如太平、安定那般,奏请即可,若夫婿离都而你不愿跟随,朕亦特准停留,你母亲…”她忽地住了口,眼见婉儿两眼发红,双唇颤抖:“妾愿终身服侍陛下,不愿另适他人,求陛下成全。”
她又一次博胜了,却不甚欣喜。
如她所愿,婉儿被吓得惊慌失措、语无伦次,只差没有抱住她的腿痛哭流涕、指天誓日了。毕竟还是年轻,优柔寡断、瞻前顾后,若是再过上一二十年,大约就没这么好骗了——也许都不用一二十年,只消再三年、五年,甚或是三月、五月,不,说不定今夜,小东西就会回过味来,发现自己是如何机心用尽地迫出那句“终身服侍的话”的。
这话她已听许多人说过许多遍了,有些人说得她耳朵都快要起茧子,简直连“服侍”二字都不想再听到,有些人…她却忍不住一遍又一遍地想要听到确认。
偏偏想听到真心实意的确认不容易。
她有些疲倦地将手放到婉儿的脸上,想要替这小东西拂去泪水,却反倒令眼泪在那张脸上洇开,晕了淡妆,花了娇靥。
这张脸已算不得年轻,至少远不及新近围在身边的那几个娇嫩,可比起她来,便又如朝霞般年轻灿烂。
她憎恶这样的年轻灿烂,不止因这年轻昭示了她自己的年老,也因这年轻所暗示的,她所能拥有这人的时日无多。
人与人究竟是因为什么而在一起,又究竟是为何而相互喜欢,她已忘却了。有些事过得久了,便变得理所当然,好像她和先帝,又好像她这来之不易的帝位。然而人人都明白,每一个“理所当然”的背后,都是无数人小心翼翼的维持,只要一个微小的懈怠,便可令这维持土崩瓦解,好像她和先帝,又好像她的帝位,还好像她和这小东西。
她喜欢这小东西,这是毋庸置疑的。
喜欢到何等程度,这却是个大大的疑问。
她曾以为自己的喜爱如明君之爱贤才。然而最近她发现这喜爱远到不了那分上,她更做不了史书上所传颂的君王——那些人已非常人,遇见喜欢的,无论是人还是物,都能有所克制,动静必然以礼,可她不行。
她见了喜欢的,无论是人还是物,便要设法得到手,一如这帝位,又一如这小东西。她知道这样不是最好的路,小东西年轻、有才,大好的青春不该抛费在她这老妪身上。
可世上本无什么该不该。
她是皇帝,她想要谁,谁便要在她手里,无论是以法、以理、以情,无论是威逼、利诱、情惑,无论她自己是不是…内疚。
她有些吃力地蹲下去,缓缓地坐在地上,温柔地抚着小东西的脸,小东西努力想要克制泪水,却在她一遍又一遍的抚摸下哭得越来越厉害,她轻轻地哄着她,像哄着自己心爱的小女儿,却没有哄小女儿时的漫不经心。她将两手搭住婉儿的肩膀,知道不多久这小东西便会投到自己怀里,又在她果然投进来后小心翼翼地伸出手、环住了她。她伸手去解婉儿的衣带,发现这小东西不但全无戒心和抵抗,甚而还有些扭扭捏捏的热切期盼。她嘴角勾起来,又落下,一手继续环着婉儿,一手探下去,自胸腹至腰,轻柔舒缓。她的手指已不如从前灵敏,然而在这种时候并未带来什么困扰。她触到了该触到的地方,忽地有些担心自己的粗糙,手指不自觉地抖了抖。婉儿低低地哼了一声,哼声为哭声所掩盖,却依旧为她所察觉,她嘴角又勾起来,手伸下去,掌心抚住该抚住的地方,微微地开合揉搓。她留心地听着哭声,发现哭声极细极细地消了下去,又极细极细地大了起来,于是悄悄地将手指压了进去。她听见婉儿的抽噎,间杂着一两下闷哼声。她还感到婉儿两手环住了她,脸闷进她肩上,咬住了牙。她用另一只手轻轻地拍着婉儿的背,明明四下没有人,却依旧如说悄悄话那般凑到婉儿耳畔,咬着她的耳朵低声道:“不要怕。”她听见婉儿又哭了起来,哭声中便再忍不住断断续续的叫声。她的心随着这叫声微微地荡起来,一阵一阵,如同炉上滚水,她的手随着这一阵一阵荡起的心荡漾着,一摇一摆,如执桨艄公,排浪而行。炉上真正的滚水干涸了,海水却未有丝毫枯竭。她尽兴地徜徉着,余光瞥到那炉上铜壶,不觉眼带嘲讽。
这蠢物这会已被烧得红彤彤的,壶上冒着白烟,一副半死不活的模样,活似个想发力又无处发的七旬老翁。
不像她。
作者有话要说: 双更。
小剧场:
则天:我是皇帝,我想要谁,谁便要在我手里!
婉儿:…这不是陛下天天要的理由谢谢(╯‵□′)╯︵┻━┻!!!
第369章 青梅十二&十三
“…沐汉皇之秋风, 赴陈王之洛水…”
崔明德端庄地坐着,虽隔着帘幕, 面上却带着恰到好处的赏识与微笑, 听席上之人吟到动情处, 还赏脸地偏了偏头,帘外之人虽看不到她的表情, 见她动了动,却更激昂慷慨,摇头晃脑地朗诵出自己那只堪称通顺的大作:
“…中流横波,观兰秀兮菊芳,凌水微步,感流风兮思回雪…”
上官婉儿不甚耐烦地动了一动,提笔写了一句话, 侍儿递过来,却是“这位是谁?”
崔明德面上微笑不变,只在纸上写下“博陵崔溍”四字, 再着人送回去,远远一瞥, 见上官婉儿看了纸上名字后便自那白瓷小碟中挑挑拣拣地选出一颗寒瓜子,手剥出肉,放进嘴里, 细细一嚼,片刻后又重复这动作。
崔明德不自觉地也向案上一看,不见太多可吃之物——要么便是甜腻如各式各样的枣糕果点, 要么便是麻烦如寒瓜子或是鸡翅,犹豫再四,终究将手向那瓜子伸去,手还远未触及,那小碟却忽地一下被推到自己近前,一只结实的棕褐色手掌一把将碟中本就数目不多的瓜子抓去大半,掌心之上带茧的修长手指灵巧翻动,顷刻间便在指缝间落下一堆瓜子壳,手掌的主人将手掌向嘴边一挥,像是吃了一把瓜子,吃了以后看似不经意地垂下手,向崔明德的掌中一握又退开,崔明德觉得掌中有些异物,将手横在身边缓缓打开,斜眼一看,发现好几颗饱满丰润的寒瓜子仁静静躺在掌心里,而身旁独孤绍还维持着武将半蹲的姿势,一面磕着瓜子——这回是磕一颗吃一颗了——一面低声道:“这说的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