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仔细想过之后,朱边便意识到,对她们二人来说,太后的死固然有益,可益处却十分有限,真若是为此动了手,一旦被人察觉,追查出来,便是得不偿失。
今日见过皇帝陛下,问过太后脸上面具之事,朱边更是觉得,若非有那么多人亲眼目睹了事发经过,言之凿凿地认定太后就是一脚踏空,连推搡之事都不曾遭遇,他肯定会怀疑皇帝陛下一手导演了此事——
弑母。
听起来很是骇人,简直就是难以置信。
但朱边自打家破人亡,就一直在和“人心”二字打交道,他很清楚,这世上既有愿为子女去死的父母,也有想让子女替自己去死的父母。
骨肉,并不一定就有亲情。
更何况是本就比寻常人家更为复杂的天子之家。
朱边听说过,太后云氏一度想将皇帝陛下逐出家门,与其断绝关系,只是受到多方阻挠,终是未能成功。
昨日,朱边更是亲眼目睹了这对天家母子是如何的离心离德。
做母亲的一心揽权,完全就没想到要先问问儿子的死活;做儿子的也丝毫不曾顾及到母亲的脸面,看不出半点孺慕之情。
——这绝对是亲生的!
朱边一边感慨皇帝与太后之间的无情无义,一边又对皇帝与皇夫的有情有义生了好奇。
戚云恒对欧阳的信赖实在是超乎朱边的预料。
昏倒之前,戚云恒首先想到的就是要把欧阳叫到身边;苏醒之后,对欧阳所做的种种安排亦是毫无置疑地全盘接受。
朱边不知道戚云恒和欧阳是怎么分开的,但他可以肯定,在戚云恒逐鹿天下的十年里,欧阳可是连面都不曾露过,更不曾对戚云恒有过丝毫的助益。然而戚云恒登基之后,第一件事就是把欧阳接回身边,认下当初的婚事,给了他皇夫的尊号。
偏偏这个时候的戚云恒尚不知道欧阳把前朝玉玺的碎片转赠与他,也就是说,这并不是酬谢一般的报答。
既然如此,戚云恒又是因为什么而对欧阳念念不忘?
仅仅只是因为欧阳的长相吗?
朱边难以相信。
更让朱边无法理解的是,他们之间的信赖竟是相互的。
戚云恒将自己的安危交托给了欧阳,欧阳又何尝不是将自己的身家性命交给了戚云恒?
欧阳在大朝会上的几次与人交锋,说到底都是为了维护戚云恒这个皇帝。
此前大闹秦国公府,欧阳也是为了给戚云恒做那开路先锋。
直白点说,皇夫根本就是把自己当成了皇帝手里的快刀,说砍谁就砍谁,无需商量!
然而,飞鸟尽,良弓藏。
他就不怕有朝一日,皇帝卸磨杀驴,将今日之功劳变成他日之罪名?
朱边反复回忆,怎么都想不出欧阳哪里像是个愚忠之人。
若说痴情……
若是痴情,当初又怎会舍陛下而去?
怎么想都不对劲,朱边自是越想越不明白。
好在,他也不需要明白。
他真正需要做的,是找出戚云恒的薄弱之处,重重地击打过去,使这个刚刚建立起来的国家再一次分崩离析,倾倒垮塌。
弑母,就是一个很不错的着手点。
可惜的是,朱边虽然认定戚云恒有嫌疑,却怎么都找不到证据。
太后脸上的伤势或许是一条线索。
但随着太后装殓入棺,伺候她的人也因其失职而获罪问斩,这条线索也已经失去意义。
即便查出什么,也必然是死无对证。
毕竟,朱边不可能打开太后的棺木,把太后的尸身从棺材里拖出来重新检验。
对普通人这么做,那叫负责;对皇家人这么做,那叫亵渎!
要杀头的!
朱边斟酌再三,终是做出了决定——
还是集中精力,先把秦国公府掀翻再说其他吧!
太后的葬礼过后,京城并没有因为暂停了婚嫁之事而静寂下来。
先是承恩侯府的大小姐欧菁打出为皇帝陛下祈福的旗号,拜了宫中的供奉道人为师,出家做了道姑,还特意在京城附近的柳县建了座道院,准备建好后便搬出承恩侯府。
不等京城中的夫人小姐把这条消息消化干净,争论出欧家小姐这是被保护起来还是被发配出去,秦国公归京的消息便抵达京城。
于是乎,大家的注意力立刻转移到了秦国公府这一次究竟会不会被皇帝发落上。
秦国公抵达京城的当天,戚云恒便在乾坤殿里召见了他。
见面之后,戚云恒只留了魏公公在旁作陪,将余下那些摆设一样的宫人全都遣了出去。
秦国公宋时倒是一派镇定,把夫人苗氏的那套说辞重复了一遍,显然已经通过某些渠道,与家中人校对过说辞。
听宋时说完,戚云恒不置一词,直接让魏公公将两份表单送到宋时面前。
一份是弩车的报损记录,一份是杨德江的供述。
报损记录上记载了三辆弩车的打造时间,在何时何地送入何军,在何时何地因何损毁,报损之人又是哪个。
而杨德江的供词却是讲述了他如何用仿制的传国玉玺换取了秦国公府的门客之名。
在欧阳的提醒下,戚云恒对杨德江这个人也上了心,命潘五春仔细审问,结果便审出了真假玉玺一事的一段前因。
前朝末年,杨德江靠诗词得了兴和帝的喜爱,被赏赐了宫中行走的资格。
以此为契机,某次,杨德江离开皇宫的时候,突然发现自己乘坐的马车里多了个人,而且还是一个濒死之人。
那人似乎也知道自己行将就木,便把一个包裹硬塞给了杨德江,然后又用余下的力气告诉杨德江:传国玉玺已毁,兴和帝不敢声张,命人仿制了一个假货,准备瞒天过海,而他便是奉命制玺的工匠。
工匠此前并未见过传国玉玺,也没把自己雕刻的东西放在心上,直到玉玺的主体雕刻完毕,开始在下面刻字,工匠才恍然惊觉:我命休矣!
为了保命,工匠决定带着玉玺逃跑。
但皇宫哪是那么好脱身的,工匠一离开匠人区便遭到了宫中禁卫的追杀,重伤且又走投无路,终是不管不顾地躲进了杨德江的马车。
仿制的玉玺自然就在包裹之中,随着这名工匠的死去而落入杨德江之手。
事关重大,杨德江怕被他人察觉,使自己成了众矢之的,便以自污的方式离开了京城。
新皇登基之后,这枚仿制的传国玉玺彻底成了烫手山芋,杨德江不敢将其毁掉,也不敢继续私藏,终是寻到了秦国公的门下,以此物和此物的来历换取秦国公的庇护。
戚云恒把此事告知欧阳,得到了一个“顶多有一半是真话”的判定,但这样的判定并不妨碍戚云恒向秦国公宋时施压。
今日,宋时觐见,戚云恒便将此事和弩车的事一起抛了出来。
第133章 无济于事
杨德江的供述并没让秦国公宋时有所动容, 显然对此事早有准备。
弩车的报损记录却让宋时变了脸色,虽然这样的变化稍纵即逝, 但还是被一直紧盯着宋时的戚云恒捕捉到了。
“国公可能自辩?”戚云恒面如止水,沉声问道。
“臣……惶恐。”宋时垂下头,看似认罪,偏又表现出一副我很委屈、我很无辜、我很无奈的不甘之态。
戚云恒不由皱眉,“国公想和朕说的, 只有这‘惶恐’二字?”
宋时没再说话, 只将头垂得更低。
看到宋时这副模样,戚云恒很快就明白过来。
用他家皇夫喜欢的词来形容,宋时这是死猪不怕开水烫, 认定了戚云恒不敢拿自己怎样——这大概也是他敢于回京的原因, 干脆省去辩解的力气,坐等戚云恒“处置”。
更让戚云恒郁闷的是, 他还真就不能把宋时怎么样。
抄家灭族是绝无可能的,甚至,连秦国公这个爵位都不能就此剥夺。
意识到这一点, 戚云恒也懒得再和宋时浪费时间,挥挥手,让魏公公将他送出宫去。
——真想砍了这家伙的脑袋!
目送秦国公消失在殿门之外,戚云恒恨恨地想着。
但也仅仅只是想一想而已。
除非秦国公明晃晃地举起反旗,不然的话,还是寿终正寝最好,最符合戚云恒以及这个新生国家的利益。
当然, 兵权是必须收回的,人也不能再放回西北驻地。
宋时在军中的影响力是毋庸置疑的,在特定场合下,甚至有越过将令虎符的可能。
但宋时的影响力还远未达到人在京城也可遥控军队的程度。
将士们认可的是宋时本人,不是宋家,不是秦国公府。即便宋时把次子留在了西北,也不可能如他一样控制住西北大军。
简单点说,宋时振臂一呼,西北驻军大概会有一半人愿意跟他起兵造反;但若是宋时的儿子如此行事,其结果,只会是被将领们一拥而上,果断拿下。
所以,只要将宋时留在京城,秦国公府就成了没牙的老虎,顶多也就是利用他的影响力去制造一些让戚云恒恶心的事端。
……还真是够恶心的!
戚云恒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又开始思念他家皇夫了。
若是欧阳在,肯定能想出帮他出气的法子,即便不能,也能三言两语地哄他开心。
可惜,欧阳前天便回了宫外的府邸,要等夏宫彻底收拾妥当才会重新搬回。
好在这次搬回之后,他们便又可以朝夕相守了。
戚云恒心生感慨的时候,刚刚走出皇宫的宋时也不自觉地松了口气。
事实上,宋时并不像他表现出来的那样镇定自若。
宋时这次回京就是一场赌博,赌戚云恒有没有身居高位就变了心性,赌戚云恒还认不认他曾经立下的功劳。
——好在,他赌赢了。
宋时一边想着,一边从亲兵手里接过缰绳,翻身上马。
十年前,将戚云恒接出京城的时候,宋时并没想过要拥立戚云恒为新主。
只是那时候的西北军群龙无首,将领们各有一派人马,谁也不肯服谁,更不想交出兵权,让兴和帝这个间接害死卫国公的仇人管束。但西北军那时已是腹背受敌,北边有外敌,南边有内患。若是就这么一哄而散,各自为战,不仅会让早已虎视眈眈的北方鞑子占了便宜,更会让西北军名存实亡,沦为一团散沙,被朝廷或者乱军一口口地蚕食。
为了把西北军继续凝聚在一起,共同抗敌,抱团取暖,西北军内军职最高、势力也是最大的宋时和杨松柏达成协议,返回京城,将卫国公的独子戚云恒接到西北驻地。
当时,这就是一个不得已而为之的妥协之策,谁也没指望戚云恒能如他的父亲卫国公一样为西北军的将士们撑起一片天空。宋时也和杨松柏说得很清楚,不会真的给戚云恒兵权,只是把他接过来做个摆设,让西北军能够继续存在下去。
在宋时的设想里,戚云恒就是个过度,西北军的兵权迟早会落在他或杨松柏的手里。
但作为拿取兵权的代价,他们也不好卸磨杀驴,即便没能保住戚云恒,也要给老国公留下一条血脉,让戚家的香火能够延续下去。
如今回想这些,宋时只觉得脸上发烫,恨不得挖个坑把自己埋了,
但在当时,无论宋时,还是杨松柏,乃至西北军中的其他将领,真的是没一个瞧得起戚云恒。
一个自小长于妇人之手,从未离开过京城这种纸醉金迷之地的小郎君能懂什么?
更何况这人还被逼着“嫁”了人,给男人做了男妻。
这样的人,即便不是一无是处,也定是胆小如鼠,只能任由他们摆布。
戚云恒刚刚抵达西北军驻地的时候,确实十分地乖觉老实,如宋时等人希望的那样,既不谋求兵权,更不指手画脚。
然而三个月后,宋时便发现,不知不觉,戚云恒身边的亲兵队就变成了亲卫营,人数也从十几个增加到了数百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