客气谦让好半晌,所有人才落座完毕。
桌上中间一个红泥炉子,上面铁锅里热汤翻滚,底料起伏,咕嘟咕嘟,香气四溢,四周盘子盛满涮锅菜蔬肉片;每人手边还放了七八个蘸料碟,并一个造型奇特的小盅。
“诸位一路劳顿,边吃边聊吧,不必客气。”卫杰举杯,众人忙起身,把杯子低低迎过去。
动筷后,容佑棠起身穿梭,他也算个生意人,很熟悉场面话,好声好气好笑脸,妙语连珠,众人都当他是“卫大人的亲信”,自然相当给脸。
所以,席间气氛十分融洽和乐:从慷慨筹粮谈到路途艰辛、从关州风土谈到河间趣事,热闹非凡。
大桌围坐,独容佑棠站着斟酒劝菜,将所有人的一举一动收于眼底:席上的褐色小盅里头,盛的是松阳镇溪涧特产的鼠鱼肉,出水即死,清蒸后有腐味,须蘸特制的桂花甜酱吃。
——河间本地人都极力回避顺县周边,尤其富贾家族,他们做生意多依托延河水道。
所以,众人都会好奇揭开小盅看看:绝大部分人皱眉,原样合上;有两三个被旁坐眼风一扫,不好意思,遂试着尝一口,当即也皱眉,果断推开——只有一个三十出头穿暗红缎袍的,夹起鼠鱼肉,下意识朝桂花甜酱碟送去,送至一半又硬生生刹住,不动声色地夹回,丢进盅里,状似厌恶不喜。
好,我得重点观察你!
容佑棠按捺住欣喜情绪,照旧与人高谈阔论。他是在客栈闻到腐臭味、好奇找掌柜打听了才想到这个办法的。
再有心的人,也有不经意的时候。
酒足饭饱,妥善安排众人歇息后,已是寅时初。
容佑棠和卫杰呵欠连天走回客栈。
“容弟,你挺有办法的嘛,看来我白担心一场了。”卫杰乐呵呵地说。
“凑巧而已。”容佑棠倦意甚浓道:“先晾着他,以免打草惊蛇。再过个把时辰,他们就会押着粮草随咱们去顺县,明天得细细检查粮草。”
容佑棠本想去卫杰屋里小憩片刻,谁知拐弯时却被对面值守的亲卫叫住了:“小容,殿下叫你进去回话。”
哎,险些露馅!总想着殿下出去了。
“好的。”容佑棠忙一本正经点头,快步前行,装作着急去见庆王。
殿下不在里面,不能敲门。
容佑棠直接推门,谁知本以为空荡荡的卧房,却赫然站着一个熟人。
第35章
“容哥儿回来啦?”郭达笑着打招呼,他铠甲已除,隆冬腊月天气,仅着中衣,左袖高高卷起,肘部有伤,右手粗鲁地为自己处理伤口,满脸不在乎混着不耐烦。
“郭公子?”容佑棠惊愕失色,忙奔过去搭把手,托着洁白布巾包裹伤口,说:“您坐着吧,手搁桌上,我看看,伤口清理过了吗?”
郭达依言大刺刺瘫坐进圈椅,随意熟稔道:“清理过了,皮肉伤而已,给裹上就行。”
“您怎么突然来了?”容佑棠忍不住好奇问。
郭达豪爽乐道:“我比你们出发得还早呢!两日前就到河间啦,给你们联络粮草去了。”
“原来如此。”他乡遇熟人,容佑棠高兴告知:“关州粮草刚刚运到了,足足两千担!殿下说瓜州的稍后几日到,咱不用发愁人吃马嚼了,郭公子真厉害!不过,您这手……?”
郭达脸色微变,唉声叹气道:“从河间省府赶路过来,人生路不熟,不慎绊了一跤。”
这时,赵泽雍从屏风后面卧榻处转出来,皱眉说:“早吩咐你切莫疏忽大意,此地路多不平,行走要较往常多留意几分。”
“殿下?!”容佑棠一时间连包扎伤口的动作都停顿住,先是瞠目结舌,紧接着欢欣笑问:“殿下怎么起来了?”
——看来殿下是去找郭公子汇合了,出去好几个时辰,他们都做了什么?
赵泽雍洗手,有微弱的血腥气漂出,慢条斯理道:“子琰到了,非要嚷着见本王,他就是个猴儿,安静不下来的。”
“表哥!”郭达夸张地捂着伤口,表情痛苦。
赵泽雍轻哼一声,吩咐容佑棠:“仔细给他包好,打发他赶紧睡觉。”
“可你们不是卯时正就要出发去顺县吗?还睡什么,坐一会就得走了。”郭达眼下两片缺觉的青黑,打着呵欠说,显然这几日累得狠了。
“卯时出发,你也可以歇个把时辰,等天亮到了顺县,再睡个饱的。”赵泽雍温言道:“困成这样,本王担心你骑马走路又绊跤。”
郭达哼哼唧唧,私底下在赵泽雍面前永远把自己当成需要表哥额外关心照顾的弟弟。
“郭公子,这客栈没空房了,我给您打个地铺如何?被褥都是干净的。外面弟兄挤得厉害,不如殿下这屋里宽敞。”容佑棠提议道。
郭达胡乱点头,闭上眼睛,片刻呼吸就渐渐变得平缓悠长。
坐、坐着也能睡着?
容佑棠又是感慨又是好笑,手上动作飞快,从柜子里搬了草席被褥枕头出来,又把碳盆挪好,简单打了个地铺,刚要去叫醒郭达时,去外间除下铠甲的赵泽雍却先一步拍拍表弟脸颊:“小二,去床上睡,别醒来又叫落枕。”
“唔?哦,哦,唉哟~”郭达迷迷糊糊睁开眼睛,什么也不管,几个大步飞跨,头朝前整个人轻巧一滚,准确躺进地铺,还顺便盖上了被子,转眼鼾声震天。
赵泽雍:“……”本王是叫你床上睡。
“郭公子眼袋都出来了。”容佑棠唏嘘道,蹲下去帮对方拉好被子。他原还好奇郭达为什么没来,现才知道原来庆王将其派去执行别的任务了。
“殿下,您也抓紧睡一觉吧,小的告退了。”容佑棠说完就要出去,仍准备找卫杰挤一挤。
赵泽雍却问:“你不睡了?”他知道对方刚接待完关州押粮队。
“睡啊,我去前面找卫大哥他们挤一挤。”容佑棠老老实实地说。
“即将开拔,别折腾了,就这屋里凑合吧。”赵泽雍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这样说……回神时,话已出口。
容佑棠有些茫然,看看唯一的睡床,又看看已被郭达占据的小小地铺,用眼神不解问:留下来?那我睡哪儿?
“这么大个床,难道挤不下你?”赵泽雍的声音仍镇定威严,自顾自脱了外袍,躺在床外侧,闭上眼睛,说:“军中没法讲究。在西北时,每次商讨军情晚了,小二犯懒,直接躺下不肯动,有时,营帐里还横七竖八睡满一地的将官。”
哦~
容佑棠自觉惭愧——这可是行军打仗啊,尊贵如庆王都能随遇而安,我介意什么?不能瞎讲究!
于是他点头:“多谢殿下收留。”
“吹灯。”闭目养神的赵泽雍吩咐。
“哦。”容佑棠依言行事,轻手轻脚吹熄三盏油灯,只留入门处一盏,室内瞬间变得暗沉沉。
唉呀,这真是、真是……无法形容的感觉——我竟然会跟大名鼎鼎的庆王同榻而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