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母之外,还有七八位大臣。除了房遗则、许敬宗和魏叔璘之外,我几乎都只认得大略的名姓,想起崔明德上的那道书,便没有如从前那样小跑着凑到父母身边,甚至爬到父亲膝头去,反而徐行缓步,郑重行了大礼。
父母本来表情都很严肃,待见我行礼,又都露出一丝笑容,父亲温柔地抬手,笑道:“不必多礼。”待要向平常那样叫我过去,被母亲咳嗽一声止了。父亲意有怏怏,小声说了句什么,这时李睿也已经见礼,他待李睿要严厉些,便收了笑,微一颔首,指了指右首的几案,李睿弯着腰坐了过去,我也坐到母亲这边,宫人们端上食物,也不过是平常菜肴,并没有什么稀罕。
稀奇的倒是那群大臣们,我们来之前,他们似乎就讨论得非常激烈,等我们两一入殿内,又像被掐住脖子的鸭子那样骤然闭嘴,他们中很有几个平时举止豪放不羁,今日用饭的时候却忽然都端起了小娘子的架势,个个斯文秀气,连一丝咂汤的声音也未有。
我见这架势,心里砰砰跳得厉害,总觉得有什么不好的事正在发生,却又还未发生似的。然而今日我所知的最大的事,也不过是李睿出阁、选官而已,这本是皇子长成之后最理所当然之事,有什么好不好的?
这顿饭用得极其艰难,好在我饿过了头,东挑西拣地吃几口,也就放下了筷子,习惯地抬头看母亲,却见母亲也正看着我微笑。
“长乐公主太平,而今年已十二了。”母亲突然说了这么一句,看着中书令房遗则,房遗则对母亲一俯首夸道:“公主贞静贤淑,有陛下之风。”
父亲被这句给逗笑了,边笑边往侧边看了母亲一眼,见母亲没笑,又赶紧止住,自言自语道:“朕用毕了,众卿不必拘束,自取其用便是。”起身就走,他背着双手,经过我边上时手掌招了招,我赶紧也起来,李睿见状,也利落起身告辞,我们父子三个逃也似的出了殿外,父亲寻了个僻静角落,问我们:“你们是不是将二郎的书呈给你阿娘了?”
我还未及说话,李睿已经道:“母亲派人来索,我便给了。”
父亲叹着气摇摇头,指着李睿说:“不是同你说了,不要什么都告诉你阿娘么?你怎么这么傻?”
李睿莫名挨了一顿训,只能低着头,不敢马上回话,然而看他神情,倒是对父亲的话依旧不明所以。
我忙问:“二郎的书怎么了?有不妥么?阿耶为何要瞒着阿娘?”
父亲苦笑道:“也不是特地瞒着你阿娘,只是她这人啊,心太小,你们阿兄难得编本书,她看见了,也要嫌这嫌那的。唉。”他摇了摇头,想说什么,到底没说出来,只是挥着袖子说:“算了,你们两个,说了也不懂。去吧,自去玩罢。”
李睿自以为能去弘文馆读书,便该是成人待遇了,见父亲这么说,又委屈,又不服气,便抬头要辩解,被我一把扯住,将他连拖带拽的带到旁边:“阿耶自然有阿耶的考量,你再辩,不是徒增阿耶的烦恼么?”
李睿看了看远处负手而立的父亲,又看了看我,垂头丧气地说:“算了算了,阿耶都说叫我们去玩了,走罢。我带你出宫。你想去哪?”
我心里有件事,所以急着出宫,然而真到了出宫的当口,我才想起自己并不知道自己要去的地方究竟在哪,一时茫然,竟脱口问李睿道:“你知道韦参军家在哪么?”
李睿一怔:“韦参军?哪位韦参军?”倏然反应过来,笑道:“你要去找韦欢?却不知她家在哪?”
我赧然点头,道:“我先叫人去探问一下?”
李睿笑起来:“不用,我知道她家在哪。”见我不解,得意道:“她嫡母出身自清河崔氏,新授代王友崔志恂便是清河崔氏的。”
我说:“清河崔氏那么多人,怎能个个亲戚都知道?”
李睿嗤笑道:“一看你就是不参与会鞠的,‘韦一球’在京中名声这样响,她的亲戚,怎能不知她家在何处?”
我哑口无言。
李睿把我驳倒了,自己重又高兴起来,一面催着人去问了地方,一面又给我出了个主意:“兕子,你若是亲自上门,动静太大,不若扮成个小内侍,就说是长乐公主给她们赏赐,私下里再与她们见一见,岂不是好?”
这主意倒是可行,我对李睿瞥去赞许的一眼,转头就对他身边个头最矮的内侍杨得才道:“听见你家大王的话了?脱衣服。”
杨得才一张脸几乎皱成菊花,不情不愿地同我进了偏殿,我等人将他的衣裳捧来,慢慢换上,忽然又想到一个主意,一出去,便对李睿道:“你这代王上门,动静岂不是与我上门一般大?不如你就不要与我同行了,派几个人跟着我就是。”
李睿急着就道:“那怎么行?”
我笑:“又不是不带从人,怎么不行?还是你也想要扮成内官?”边说边不怀好意地看着他嘴角——李睿如今正在成长期,喉结已开始凸出,嘴角也长出绒毛,他赌咒发誓要留出太子哥哥那般的优雅胡须,自然对那片绒毛极其在意,平日里恨不能要给这“胡须”涂油打蜡,熏香染料,只求它长得快些。
李睿不由自主地就去摸了摸他的嘴角,果不其然地再次妥协,而李睿一旦带我出宫,放我单独离开后,我便在顿饭工夫内轻松支开了那些禁卫,只带着两个宫人,骑着大毛驴,溜溜达达地往南走。
第17章 露馅
韦欢家在万年县靖安坊。如今的京城虽是一城,却分为两个县,东边万年,西边长安,百官僚属,多住在万年。我自大明宫出来,向南再向西走了好几个坊,才入靖安。每个坊内都有哨望之所,上设武侯监看坊内动静。大约是我的服饰太招眼,那上面当班的武侯特地转过来,盯着我看了又看。我不自觉地整整衣冠,进入坊内,但见大小院落交杂,既有朱门大户,也有中等宦邸,亦不乏平民小院,无端地对这个时代生出些许好感。
宫人问了路,引着我绕到后面一处较为僻静的院落。这院子不大不小,从外看,像是殷实却不大富的人家,门首只站得两三个褐衣家仆,见我过去,本来还看热闹般探头探脑,待见我直直走到他家,具都一惊,其中最年长的一个拱手道:“这位…郎君,敢问前来何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