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似乎开了一下,将我从惊惧犹疑中惊醒,向外一看,只见韦欢踩着布鞋进来,对我道:“还是叫她们把屋里的烛火都灭了,只留两盏宫灯备着起夜就好,这四墙都是木的,别半夜走了水。”
我道:“天还早呢,又不睡,急什么?”
她转头看我:“金吾都来催我们锁门了,还早什么?你也好睡了,我听人说陛下晚上命人尚膳备东西,明日许是要在新建的流杯亭设宴,万一御前和诗,你不早些准备,丢了人,可不许怪我没提醒你。”
我惊得坐起来:“和诗我可不行,不如替我告病罢。”
韦欢道:“你告病能赖这一次,还能次次都赖不成?依我说,你就明日早些起来,把从前的那些应制诗看一遍,背个二十首在肚里,到时赴宴,‘绿玉’便改成‘香玉’,‘天恩’就改做‘圣恩’,再添几个福田、甘霖之类的词,总也能敷衍一篇,你年纪小,又是女子,没人细究的。”
我听她的话在理,才慢慢松了口气,又怪她道:“为什么我是女子就没人细究?难道女人就不能有文采么?”
韦欢道:“吟诗作赋,那是男人的事,身为女人而有文采,必是超凡脱俗之辈,世所罕见的了。”
我听不得这样的话,愤愤道:“谁说吟诗作赋是男人的事?设若女人可以与男人一样进学,才不会比他们差呢!”
韦欢笑道:“这话你不要同我说,说了也没用,最好是明日你做个绝世诗篇,一鸣惊人,大家便知道原来女人也不比男人差的了。”
我被她一句话噎住,闷了半晌,才道:“我不会作诗,并不是说所有女人都不会作诗,自然有女人会作诗——上官才人就很有文采,崔明德不也是才女么?是了,明日若真叫我去,我便同母亲说,将崔明德她们也叫来,叫他们看看,我们女人比起男人来,也不差的。”
韦欢道:“你不是一向嫌崔明德冷淡,怎么又同她好起来了?”
我道:“同是女人,自然要同仇敌忾。”说得韦欢失笑不止,除了衣衫,坐到我身边,手压在武敏之的履历上,只瞥了一眼,便扭头闭眼道:“对不住,我什么都没看见。”
我把那履历拿起来,塞到韦欢手里道:“我放在这里,便是要给你看的,正好你也替我看看,我的法子靠不靠得住?”
韦欢睁开眼看我,蹙眉道:“太平,你当真要让陛下下明旨贬斥他?这是扫陛下的颜面。”
我把“贺兰敏之”这个名字在心里又默想了一遍,笑道:“你放心,我有九成把握,能让母亲厌弃了他。”
第45章 醋意
李睿的信上说,武敏之乃是母亲的姐姐韩国夫人的儿子,因父亲早逝,便把他接去外祖家中养着。这武敏之人生得俊俏倜傥,文采不俗,父亲因他家世显赫,又是母亲的娘家人,也颇看重他,弱冠即释褐为校书郎,寻迁太子宾客、弘文馆学士、秘书监。母亲册立,父亲追封外祖为应国公,又想为武家立嗣,母亲却自陈两个哥哥的短处,不但不让父亲加封他们,还将他们分别流放。彼时恰好武敏之向父亲、母亲献弘文馆编《三十国春秋》一百卷,母亲喜他的文采见识,便同父亲说,将他立为武家嗣孙,初封应国公,授扬州刺史,后来因他丧礼不恭、侍奉太子不敬,削了封户,出为岷州刺史,今年因他抵御吐蕃有功,进封周国公,改领原州,这才到行在谒见。
武敏之这人不但在家颇受外祖母和母亲的喜爱,在外也迷倒了不少女娘。他这人却是来者不拒,在京中很有些风流名声,有传闻说他同我的几个姑姑和武家几个堂妹都有染,又有传闻说他喜欢年幼的女孩,宴饮时往往让不满十岁的婢女赤身*地侍奉,然而一则京中权贵如云、风气奢靡,男幽女会之事常见,公主们的名声更是好得有限,二则以我大唐律令,奴婢的身份与牲口货物差不多,被自家郎君们玩了打了甚至是杀了都不是什么大事,因此众人并不以这些风流韵事为耻,便是李睿,若不是在母亲那里猜到武敏之曾对我做过什么,大约不但不会骂他,反而要略带艳羡地笑嘻嘻夸一句“表兄好手段”呢。
李睿还未开府,给的消息有限,我方才已看了一遍,如今又陪着韦欢看了一遍,韦欢将他的几个官职反复念了几遍,道:“校书郎品虽不高,却极是清贵,崔家许多表兄都以释褐此官为荣,武敏之未经科举,却选了这个官,又进了弘文馆,陛下着实看重他。”
我近来从婉儿学习官品,于仆尚郎丞等官已颇熟稔,知道她在说什么,点点头,道:“然而当初再看重,不也是将他出到岷州了么?”
韦欢微蹙了眉道:“又不是柳、龙那样的偏僻地方,再说,如今不是又将他调任原州了么?他分明圣心未失。”
我笑:“圣心未失,未必永远不失,我那两个舅舅是正统的武家子弟,母亲亲生的哥哥,都落得如此境地,他一个外姓甥儿,难道还比同父的亲哥哥更亲?”别说亲哥哥,在另外一个时空,母亲连自己亲生的儿女都能狠心杀害,何况一个外甥?这话说来也着实可悲,可是既已托生在此,除了做个“好女儿”,也别无他法。
韦欢若有所思,偏着头道:“他是武家的嗣孙,天后之所以喜欢他,为的是他能光大武家的门户,为天后助益,倘若他心里不但没有武家,反倒还因此怀恨…你说他父亲除了他,还有别的儿子么?”
我只想到“没有武家”那一层,不想韦欢倒想得更深,心内惭愧,面上还妆出早已想到的样子,淡淡道:“他母亲只他一个儿子,原本还有个妹妹,似是早夭了。”说到这里,心内一动——不知这一世我的父亲是否还与姨母、表姐有染?若是这样,武敏之的生父岂能没有怨恨?也不知他到底是什么时候死的,又有没有将这怨恨告诉自己的儿子。
韦欢没有留意我的脸色,只微微笑道:“既只有他一个嫡子,却送去给人家做了嗣孙,贺兰家若不怨愤,那才是出奇。当年他替荣国夫人守孝时不恭顺,说不定就是因为心怀怨怼——你觉得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