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向远处一望,果然看见那一头仪从浩荡,龙旗飞扬,正是太子卤簿,下意识地便道:“停船。”
裴兰生不解地看着我,道:“二娘不拜见太子么?”
我抿了抿嘴,干笑道:“当然要去拜见。”心里颇有些不是滋味,面上却只能命人向那边划船,太子翊卫远远见了我,排开外面的船只,将我们的船放进去,不待我们靠近李晟的船,他便已走了出来,笑着唤我“兕子”,太子亲卫搭起跳板,我头次在水上移船,却有些不敢上去。李晟一笑,亲自走过来,握住我的手道:“阿兄带着你。”
我已有许久没同他这么亲昵,一时竟有些手足无措,他以为我吓着了,命他的亲卫手拉手在跳板两边站好,一手牵着我,一手捂住我的眼睛,笑着道:“不要怕,只管往前走。”
他的手竟依旧让我感到温暖,连他的臂弯也给我带来一种安全的错觉,我闭了眼,颤巍巍往前踏一步,一只脚踩在跳板上的时候,终究觉得不踏实,左眼悄悄地张开,不及向下看便已被李晟发现,他笑了笑,一把将我举起,抱着我大步过去,直到我的双脚踏在了他的船板上,才感觉心一收一缩的跳起来,抬头看李晟,他只对我灿烂一笑,笑容里颇有几分主动讨好的意味:“兕子一天比一天高了。”
和亲的事过了这么久,我却依旧不知该如何面对他。恨意早就消散,可是那一种疏离感却越来越强,我不知他是否对此有所察觉,所以才不顾他从前所最在意的太子的体统,当众同我亲昵。
李晟身边跟着许多人,有许多我都不认识,我同李晟见过礼之后,他们又来向我行礼,李晟便一一介绍,说起他们的籍贯官职,我不甚在意地记着,见到一位微黑的瘦削老人时方一怔,听李晟笑着说“这位司农卿韦机是雍州万年人,京兆韦氏”时心便猛然一抽,忙问:“我宫里也有一位京兆韦氏的小娘子,单名曰欢,不知是韦司农的什么人?”
韦机拱手道:“是臣的从孙——四娘从小便淘气,族里都出了名的,若是有什么不对的地方,万望恕罪。”
我以为那一段于我早已过去,可是见到她的家人,却依旧无可抑制地生出些许好感,不自觉地对韦机露出一个大大的微笑,道:“阿欢很好,一点都不淘气。”
第69章 疏离
父亲近年身体一直不好,母亲便提议为他广建行宫,其中宿羽、高山、上阳三宫皆由司农卿兼将作监韦机主管,去年又派了李晟来监造,故今日李晟这里多是工部、将作的臣僚。
我初来时只想拜见一番便走,见了韦机,却不知怎的,生出想要留一会的心来,倒并不是说要与韦机套近乎,而是想多听听他说韦欢的事——虽做不成朋友,多听听她的趣事也是好的。李晟恰好也有意挽留于我,便顺而命人再置席面,请我船上的人过来。
旁的人见太子召见,都是求之不得,崔明德和独孤绍却落在最后,还是独孤绍拉着崔明德向这边走,我见崔明德似有不情愿,方想起她家里拒婚的事,便将眼去看李晟。李晟看看崔明德,又看看我,露出一个笑,道:“既是你的朋友,便一起坐在内舱罢。”
我略放了心,看着崔明德与独孤绍两个过来,一一见礼。
春日出游,便不似宫中讲究,李晟在主,我在他下首,男女混着坐了,韦机职位最高,与我的坐席挨着,我与他有一搭没一搭地聊了好一会,才慢慢绕到韦欢身上,问他:“韦公说阿欢在家淘气,是怎么个淘气法?与我说说。”
韦机捋须笑道:“她从小便不像别的小女娘,不喜欢女红妆扮,却喜欢骑射驾御,十一二岁的时候,同龄的兄弟们已常常比她不过,好击鞠,她父亲却不让,便常常偷偷在外面打球…”说到韦玄贞时顿了顿,问:“公主与阿欢要好?”
如今世家大族,动辄子弟数千,韦机能记住韦欢“喜欢骑射驾御”,则韦欢必是在这些事上相当出色,可上回我们去打猎,她却说不会射箭…我没有回韦机的话,只是追问道:“阿欢…射箭很好么?”
韦机怔了怔,倒不好狠夸自家子弟,便含混地道:“自然不能和宫中俊才相比,也不过能打些野雉野兔,偶尔猎头鹿罢了。”
我心里便越不是滋味了,只不好发作,便忙指着场中笑道:“这是教坊新舞?”
韦机知趣地道:“是改编自皇后旧作的舞乐,唤作《如意娘》。”
场上舞伎听见我们说话,将腰肢扭得越发柔软,一双秋水剪瞳盈盈向这边一望,韦机这老汉便被勾了去,朝着她一笑,又向我道:“看朱成碧思纷纷,憔悴支离为忆君。不信比来长下泪,开箱验取石榴裙——皇后一向庄严端肃,想不到也能为此缠绵恻婉之辞。”
我方才看韦机是个精明强干的司农,这会儿却觉他贼眉鼠眼,不是好人,又嫌他对母亲的夸奖太过拙劣,便道:“阿娘文采书法无不精绝,只是她身为皇后,不得闲空作这些雕琢小道罢了。”
韦机讨了个没趣,便只好讪笑着去看歌舞,我闷坐一会,满心里想的都只是韦欢骗我这件事,由这件又引到从前她哄我与韦欣比试的事上,渐渐便觉她巧言令色、居心不良,有了这样的心,再推看她素日所为,竟是无一处不是城府深密、心怀叵测,不知她待我到底曾有几分真心!
李晟忽然唤我:“兕子?”
我抬头时,只见他满眼关切之色,问道:“是身子不舒服么?”
我抿着嘴道:“可能在水上吹了风,心口疼。”这是我从小便有的毛病,李晟不疑有他,连声命停了乐舞,叫人送我入内舱休息,我索性借此辞了出去,一路在车上抱着膝想心事,等回了丽春台,却是韦欢率几个宫人出来迎我,我一见了她,心里仿佛就有了一股火,竟恶声恶气道:“今天是什么日子,怎么劳你韦四娘子来伺候我了?”
韦欢本来还在接我的外衣,被我一句话说得愣住,收回手去,低头道:“天后召见宋娘子,宋娘子便命妾暂在此代她收拾夏衣。”她说话间我才见殿中摆着许多箱奁,统统分作两拨,一拨摊开,全是新做的夏衣,另一拨里放着我的旧衣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