尘缘这事总是梳理不清,上一刻还动着坏心思的你,下一刻就有可能沉溺在某句叮咛中,越陷越深,就此沉沦。
“对面的听着,我闲子落为人坦荡,即便是战死沙场也不用人质要挟。你们公主误入战场,被我捡了回来,现在毫发无伤,前来归还。”闲子落骑在战马上,朗声对着北国的士兵们喊道。
飘飞的雪花融化在他眉梢的暖意中,怀里的孩子也缓缓睁开了眼睛。
闲子落将淮炀留在马上,在耳边轻道了一声:“抓紧了。”
然后转身下马,二指放到唇边吹了个长哨,那匹深棕战马便载着淮炀朝北国阵营去了,淮炀的身上还盖着他那件鲜红的披风,在漆黑的军队与皑皑白雪间,显得格外亮眼。
这是淮炀与闲子落的第一次遇见。淮炀窝在他怀里,听他朝着北国将士高喊时,才知道他就是黑云将军。这少年与她梦见的不一样,她甚至想象不出这样一个眉眼弯弯,笑起来连风雪都不忍舞的少年,怎么会□□一指,就气吞万里河山?
是啊,闲子落征战这么多年,就只败过这一次,败在北国。
再次遇见,便是多年之后了。
这时候的闲子落已经沦为了北国俘虏,被关在冰冷幽暗的地牢里,每天与蛇鼠为伴。只能通过墙上那一方高悬的小窗,感知外界的四季更迭。他已经在这里被关了六年了,这六年里他唯一想不通的就是,北国为什么不命人杀了自己。
或许想劝自己投降,若是如此,他断不会屈服,或许是还没到对的时机,然而北国等待的又是怎样的时机?
他想不通,也不会自裁。闲子落这个人执拗地认为,自己就该战死沙场,为国捐躯,自我了断是懦夫行径。所以即使是在这地牢里被幽禁了六年,他也丝毫没有归顺的心意。
又是一个冬天,淮炀来到关押他的地牢,她已经这样悄悄给他送饭很久了,她不说自己是谁,闲子落自然也认不出来。
这地牢逼仄寒冷,只有蟑螂老鼠流窜,唯一能和闲子落说上话的,就只有来送饭的淮炀。淮炀隐藏的极好,让闲子落一直以为她不过就是这皇城内的一个婢女。而日常送饭,或许是不想让自己死得太早,方便日后利用。
淮炀时常看见闲子落倚靠着墙,从那小方窗口向天空望去,幽幽道:“我最不喜这个时节。”
这时节是冬季,他们初次遇见也是在这个时节。
淮炀将饭菜放到地牢门口,“这季节寒冷,明日我给你送些衣物。”
闲子落转头看他,是事隔经年的一个微笑。“如今我这番模样,也就你还惦念着我。”
淮炀没有说话,转过身将唇抿成一条线,在心中叹了口气,再没回头。
六年的时间足以将一块顽石打磨平整,闲子落便是如此,当年心比天高的少年此时目光已然深邃。他望向窗外时,眼眸中深埋着无数思绪,犹如那天空中错杂的星辰,缭绕的流云。深深印在眼底,能被人明显的感知到,却难以揣测,星云多变,思绪亦然。
“国破家亡,沦为北国俘虏。想来是我闲子落今生最大的耻辱了。”
他说这话时,嘴角缓缓勾起笑意,好像早就料到了这一天的到来。
怎么可能,这不应该。他年少气盛,战功赫赫,不可能想到自己会败在北国的军队下。淮炀觉得自己想得太多,这位将军当年若不是指挥大意,露出破绽,父王也无法趁虚而入,更不可能大获全胜。
她再看向地牢墙壁上凝结的冰霜,月华从墙壁罅隙间涌进,盘旋在闲子落的唇边,绽放出缕缕雾气。
再细细品他方才所说的那句话,看破成败的同时,竟隐隐带着卷土重来,东山再起的气魄。
然而淮炀知道,这位将军再也不会驰骋沙场,披甲上阵了。那柄银枪也会被历史封尘,再难有嗜血杀敌的机会。
淮炀日复一日风雨无阻地来这地牢,并非单纯地为他送饭。
许久之前,父王便交代她,想办法接近闲子落,从他的口中打探出那些残党余孽当时逃往何处。等到获取他的信任,将这些信息收集完毕后,闲子落的死期便也到了。
淮炀想着,等到这个冬天过去,一切也应随着冬雪消融,比如闲子落的这条命,比如自己来不及动的那份情。
那日雪下得少缓些,淮炀路过红砖甬道特地为闲子落折了一束花枝。看见他时,他正在作画,浑身颤抖,落笔却极其稳当。
她走过去,站在牢门外,问:“画的什么?”
闲子落抬头看她,眸子里盛着寒冬少有的晴朗,时光恍惚回到了六年前,他□□一指,意气风发,站在她面前,“丫头,这不是你该来的地方。”
这次不同,他嘴角噙着笑意,道:“我画的是你,淮淮。”
她也笑了,因这一声淮淮。
然而,她不只是他的淮淮,还是整个国家的淮炀公主。她这次前来,本要挑明身份,劝他归顺,话到嘴边却变了个弧度,成了嘴角笑意。
眼前这个人,随历经沧桑,但骨子里依旧是少年人的模样,他怎能归降?怎会归降?淮炀将那株花递给他,在心里为他做了个决定。
她说:“子落哥哥,这个冬天很快就要过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