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香很不好意思:“谢谢您。我往家里打的钱就是为了请护工的,您再这样替我们受累, 我就只能给陆南钱了。”
陆妈妈脸一板,“你说的是什么话?咱们街坊邻里那么多年,你要是再这么客气阿姨要生气了。陆南,你陪着丁香跟她妈妈说说话,我先回家了。”
陆妈妈意有所指,对陆南使着眼色离开了,丁香望着她的背影,心头一片阴霾。陆妈妈之所以这样尽心尽力,完全是将她看做了儿媳妇,可她不能做她的儿媳妇。她不知道该怎么偿还这份人情。
妈妈的声音很沙哑,瘦得抠腮,身上插着些输液的针和监测的管子。丁香小心翼翼地握着妈妈的手,手感嶙峋。妈妈却哑着嗓子埋怨她太瘦,太努力了,不要那么拼。
丁香一下子就哽咽了。她点着头保证:“之前我在努力做一个公司很重视的大项目,国庆之前加班加点弄完了,领导很满意。这不,给我放了一周多的假,连着国庆一起放,能休息好一阵子了。之后我就不去深圳了,岗位调去北京。到时候就再也不用那么累了。”
“北京啊。”妈妈发黄的老眼一亮,“好。丁香,你出息了,多帮扶着弟弟。丁洋,把地上的水果你们自己切一盘吃,有你爱吃的木瓜和你姐姐爱吃的梨。”
丁香心里一酸。心想,再拖一拖吧,反正好些天呢。
回家后的每一天,丁香除了做饭收拾屋子就是泡在医院。妈妈天天和她暗示陆南一家对她的付出,暗示她要知恩图报。有的时候,丁香听得太烦了,却不敢对妈妈显露出一丁点脾气。她只能叫丁洋过来代替她,自己到海边公路上去散步,想着出柜,想着要如何让陆南放弃她。
多少次坐在那块熟悉的大石头上,就会习惯性地打开微信,戳开一叶知秋,即将点到视频聊天的时候再猛地止住动作。她明明很懂叶从心的用意,但是有点气。
她是想和叶从心商量一下的。
-我的妈妈没多少寿命了,让我们来等待她的死亡吧。
可她又不能确定妈妈会在所约定的几个月内死掉。
-我们要不要把期限延长一些?或者忘掉那个期限,继续做地下恋人?我终究会是你的。
可是这样去考虑自己妈妈的寿命,已经使她快要厌恶死自己了。而叶从心关于这件事将会做出的理性客观的分析,将会是多么血淋淋的不近人情,她几乎都能想象到。如果叶从心冒犯到自己的母亲……她会更加厌恶自己,以及自己和叶从心之间的这段关系。
叶从心累,她难道就不累么?
几天后的一个早上,妈妈让丁香和丁洋从家里的保险柜里取出了一份遗嘱,两个孩子一起到病床前来,又千恳万求地让医生准许今日出院活动一天。
丁洋将妈妈抱上轮椅,推着她来到医院大楼下面的小花园。病房里人多口杂,她是不愿意将遗嘱这种东西拿出来说的。
“你们自己看看。”妈妈忍着身上的疼痛说。
遗嘱中,妈妈将家里的房子留给了丁洋——这是完全在意料之内的。丁洋需要房子来娶媳妇,而丁香会嫁到别人家(很大可能还是嫁给邻居家),所以房子的分配没什么好说的。
剩下的存款,这么多年,家里省吃俭用存下了二十来万,这些钱在遗嘱中写明全部归丁香。在妈妈治病的过程中,花去了将近十万,还有十几万留给她。丁香明白,妈妈知道自己就算合法地拿到了所有的存款,也不会不管弟弟的死活。这部分钱,实质上还是两个孩子共用。
妈妈说:“丁香,妈妈对不住你。这么多年我对你,确实没有对丁洋那么好。那年来的那个小叶大夫,当时跟我说了好多话,后来我经常想啊。如果你生在比人家多好,家里面就你一个孩子,所有人都围着你转。可是我没有办法,我也不后悔,丁香,你可以怪妈妈没关系,但是别怪你弟弟。”
丁洋有点听不下去了,“妈,你少说两句。”然而并没有用。
丁香没出声,却已经泪流满面。她不知道叶从心曾经跟妈妈说了些什么,也用不着知道了。
“妈妈早就不想活着啦,从你爸爸走的时候起,就觉得没什么意思。你说妈妈这辈子,读那么多书,写那么多字,其实啊都是因为你爸爸喜欢知书达理的女人。他没了,我也就都不想干了。现在妈妈就想赶紧死,这样一来,你身上就没负担了。就怕你弟弟还是不学好,所以以后你还得看着他,让他找工作找北京的,娶媳妇也帮他看着点。”
丁香哭道:“妈,没人让你为了别人活着。我爸是最温和的一个人,别人家的女人对着脾气大的丈夫都能有自己的生活,为什么你不能!”
“妈妈这样挺开心的,妈妈愿意。”
“但是我不会的,我不会再为了任何人活着了。包括你和丁洋。”丁香几乎要将遗嘱攥碎了。
现在吗?就是现在了吧。她明白妈妈爱自己,也明白这爱就这么多,不会比给丁洋的多,更不会比大局更为重要。她现在不想要什么狗屁的大局了。
她走到妈妈面前来,腿一软就要跪在地上。
“姐!”丁洋及时搀住了她,“妈,姐有点累了,我带她去买瓶水!”
丁香和丁洋拉扯着,终究是被他拖到了妈妈看不见的地方。丁洋说:“我求你了,姐。你等我走了再说。”
“不想担责任是吗?”丁香红着眼睛笑道,“还是手里少我一个把柄,不甘心?
丁洋一脚踢到一根柱子上,抽起了烟,“我倒是乐意你赶紧说。我巴不得你赶紧干点儿出格的事,让妈加上街坊四邻都知道你就是一个成天装着懂事,其实早就坏透了的人。你早说啊?这时候跟妈说,你安的什么心?”
“她这么多年对我安的什么心!就连财产分配也——”
“财产就这么回事儿,你是今天才知道她会这么分的么?”丁洋夹着烟的手指向丁香的鼻尖,烟灰落在丁香的脚边。弟弟长大了,有了力量和言语的分量,再也不是她能随意教育的。
“她好歹是咱妈。等她一死你不就快活了么?现在她最多还能活个一年半载。”丁洋的语气软下来了,不再咄咄逼人,更像是真诚地求人。丁香突然觉得这个家的凝聚力怎么这么大,每个人的力气都使往一处使的,只有自己在圈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