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在现在夜深了,四处无人,她躺在石凳上,长吁一口气,看看那躲在厚厚的云朵下的月亮,风动云移,月亮偶尔会漏出半个脸来,偶尔只会给灰色的云朵镶个亮边。
想来,她也有许久没有这么悠闲地看月亮了。
王哲的手术今天终于做完了。她昨天回家收拾了一些东西,今天开始陪床。虽然她是个女的,没有男人好用,大家都说让她请个护工就好了,不用自己亲自陪着。
可是王哲在手术前恐惧地拉着她的手问:“姐,我会瘫痪吗?如果我瘫痪了你还会管我吗?”
莫嘉欣只是攥紧了他的手,什么都没说。她不知道该怎么说,或是怎么形容自己那种挖心挖肺的感受。
她曾经以为这个弟弟只是过路的客人,而她只是迎来送往,在他需要的时候帮上一把,能在这方面对得起爸爸,就行了。
但那天,她看见王哲从天桥上跳下来的时候,她的心被一把拉出了嗓子眼,好痛好痛,她觉得自己心腔里空空的,除了恐惧什么也没有了。
那时候她想起了大学时,她每分钟都恨不得掰成八分钟来用,尤其是赶毕业论文那段时间,每天不知道渴,也不知道饿。
有一天又熬到图书馆关门了,她一出门才发现,外面下起了瓢波大雨,她拉起外套的帽子套在头上,就想往雨里冲。
刚跑下图书馆的楼梯,一把大伞就出现在她的头顶,莫嘉欣回头一看,路灯下,王哲两个大眼睛忽闪地看着自己,咧着嘴露出了一口白牙,嘴角边是刚刚冒出来的柔软胡茬,稍显稚嫩地脸上满是邀功的表情,“姐,我来接你了。”
而自己当时说了什么,好像是责怪他不好好写作业,大晚上出来瞎跑,让他以后少做些这种无聊的事。
她还想起每年母亲忌日的前后,自己都会整宿整宿的睡不着,她只能没日没夜地在大街上四处瞎走,希望能把自己累垮来换取少许的安眠。
一开始她都等王哲睡了,再偷偷出门,沿着树影婆娑的道路,漫无目的地走,就像一个孤魂野鬼一样,有一天还真的吓到了一对喝完酒回家的小情侣。
那天听到女人一声凄厉地尖叫,莫嘉欣才惊醒过来,发现自己今天居然穿了一身长到脚踝的红裙,也许风中摇曳的长裙从远处看来的确会造成错觉,以为她是个没有双脚就能随风漂移的鬼魂。
她苦笑着回头看那对惊魂未定的夜归人,却发现自己身后还有一个影子,一样的寂寞孤清,单薄的身体却固执地跟着她。
她转身像那个身影走去,那个身影愣了一下,居然掉头就跑。他们俩在凌晨无人的街道上狂奔,清脆而错乱的脚步声回响在街道上。
跑了好一会,两个人都累了,一个扶着大树喘气,一个两手叉腰稍作休息。
王哲突然又倒着跑回来,喘着气说:“姐,别……追了。跑不动了。我……就……就是怕你有危险。”
莫嘉欣想起了好多好多,即便是后来坐在救护车上,看着王哲紧闭的眼睛和发紫的嘴,她还是不能停止回忆。
那是一个会在父亲的忌日和自己一起喝酒的人。
那时候他们白天一起给父亲上完香,晚上等王哲关上门写作业的时候,莫嘉欣难得的没有去修照片或是赶哪一科的作业,而是盘腿坐在阳台上,一边喝自己能找到的各种酒,一边和想象中的父亲聊天。
她从罐装啤酒、厨房里的黄酒,喝到房东大妈拿上来的泡了一只壁虎的高度药酒。
说起这壁虎药酒,还有一段故事,莫嘉欣刚搬来的时候上一个住户还欠着电费没交,她就一起给交了,管房东大妈要钱的时候,大妈一听就噔噔噔地跑下楼,又拿了一大瓶药酒上楼,说这酒可贵了,对身体怎么怎么好,就拿来抵电费了。
莫嘉欣此时抱着杯子从透明的酒瓶里倒酒,小壁虎伸着一只小爪子顺着酒杯壁滑到了酒瓶口。
她放下酒瓶仰脖喝了一大口,白酒顺着莫嘉欣的喉咙流下去,一股灼热的感觉从喉咙里腾地一下冒出来,她砸了砸舌头,脑袋嗡地一声就炸了。
莫嘉欣嘴里嘟嘟囔囔地一会抱怨那个扔下她独自受良心煎熬的男人,一会怪他乱搞婚外情,一会又怨他没感情了为什么不离婚,一会又哈哈大笑地说觉得自己现在越来越像他。
最后她终于看着那个趴在玻璃瓶壁上学名叫守宫的壁虎吐了,也不知道是突然意识到了这是一瓶自己在清醒状态下怎么样也不会喝的所谓补酒,还是真的喝高了。
反正她是吐了,抱着王哲新养的苔藓吐得一塌糊涂。这时,一只热乎乎的手抚上了莫嘉欣的背,轻轻帮她顺着,“没事了,是谁说的,这药酒打死她也不会喝。你是不是忘了?田琪姐上回不是寄了一瓶葡萄酒,你要喝不会喝那个吗?”
那天后来当然是没再喝。但是以后每一年的这个日子,总会有个人陪着她默默地喝红酒,虽然什么都不说,但是他陪着她,给她往杯子里续酒,在她要醉的时候,又默默地把阳台上的花盆偷偷地搬走。
她从没在外人面前醉过,可是她还骗自己说这不是她弟弟,不是她家人。她到底害怕什么?
莫嘉欣侧过身去,躲在一只石榴枝子的- yin -影下,她也许就是害怕他们一样的血缘吧。她害怕她的家人再伤她一次,所以才那么着急地要远远地躲开。
想到这里她忍不住转过身去看看天井的入口,她只看了一眼,心就顿时拧成一团,因为她知道,那个时时跟在她背后的男孩,现在不会出现了,而且如果复健做不好,可能他这一生都再也不会走了。
她直到今天也不知道那天在立交桥上,王哲都想了些什么,到底他的小脑袋里都想了些什么,才能在喧嚣的城市街头结束自己如此年轻的生命。
在很久以前,莫嘉欣曾经非常生气过,她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出生在一个比冰窖还冷的家庭。她父母双全,但是还不如没有,他们各找各的借口不回家,回到家之后各关各的门。她有时候坐在街心公园里啃面包的时候,看到别人一家三口吃过饭后有说有笑的散步,就会生出一种怒气。为什么是我,她想不明白。
在没那么久的以前,莫嘉欣也曾经非常生气过,她不明白为什么爸爸不爱他,而爱那个他和别的女人生的男孩,她见到过他们三次。第一次见到时,爸爸正在给那个男孩买金鱼。第二次是在那女人住的附近,见到他们俩人在一起打篮球。还有一次是莫嘉欣跟爸妈说学校要开家长会,结果两人推来推去,都说自己生意忙走不开,最后莫嘉欣只能到劳力市场雇了个人,她自己倒是清闲地走到了王哲的学校门口,见到家长会散会后,爸爸从学校里走出来,王哲骑着自行车绕着他转圈,被他一把捞到怀里揉脑袋。为什么是我,她简直快气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