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林文罩着,加上医院里十之八/九的医生都是学长姐、学弟妹,要不就是同学,乐乐在医院还挺自由自在的。不过即使如此,毕竟大医院人多事杂,大伙儿都忙得要死,实际上也没有时间能照看她,最多是林文在午休时把白大褂随手一扔,拎着一整袋热量超高兼超不营养的手摇饮料屁颠屁颠地来找乐乐聊天;更多的时候是乐乐自个儿穿着医院发的义工背心,牵着乖巧的Rhyme,在各个科别看有没有自己能帮忙的地方。
做了几天义工,乐乐惊奇的发现即便是在相同医院,可和之前她在这边学习时是两种截然不同的感受。以前的自己实在太忙,初入临床一边练习实作一边把旧闻新知全部内化,恨不得长出三头六臂大脑多开发十倍脑区将无垠无涯的医学知识完整搜罗。那时候压力之大,曾见着某学霸前辈因疏忽某位患者病情的小细节,在晨会上被大佬狠狠羞辱一番,长得尖嘴猴腮的主任- yin -阳怪气笑了笑,拿着病患报告走到窗边扔下去,要那位眼泪都快喷出来的前辈在落地前捡回来。于是乐乐和其他同学低着头用眼角余光看那位前辈风一般的从十五楼往下跑,从此只要有一点偷懒的欲望,就会立刻被这个恐怖回忆给打醒。
正是因为这么忙碌这么压力,哪怕乐乐对病患其实很有爱心和热诚,也十分愿意协助他们,但在如此情况下她都有些自顾不暇了,便难以替患者除了生理上的苦痛之外多考虑其他。在学校的医学伦理课上教授们曾再三叮咛「医者不只医病,更要医心。」理想可以大放厥词,现实上各种因素交杂导致乐乐常常只能心有余而力不足。现下她脱去白袍,少了那一层专业的束缚,反倒觉得她更能贴近病人的心。
乐乐曾在复健病房遇到一位健谈的老妇人,边吃着病院觉得吃不饱的伙食,边吱吱喳喳地将身家全盘托出,一旁喂食的外籍看护一直瞪着她,生怕她给噎着;乐乐也曾遇过紧急气胸住院的大男生,处理好后一脸无所谓的继续打网游,被队友雷到那震天的脏话声从病房门外就听得一清二楚。在儿科病房拿桌游和不懂规则的孩子们胡乱厮杀了几回,玩累了几个孩子挤在她旁边,听乐乐说些已记不大清楚所以逻辑漏洞百出的民间童话;亦在安宁病房里,见到四十出头的乳癌患者,因化疗黑亮长发落光,她的丈夫牵着五岁男孩,背上还背个小女婴,男人的眼神哀愁而忧郁,孩子们则盯着病床一脸茫然无知。
一段又一段的故事,在这个不大的空间每日上演。有新生、康复的希望喜悦,也有死亡、冷凉送至太平间的盖白布躯体,病人不再只是paper上制式化指数判读成的复杂专业名词,他们有自己的情绪和经历,嘻笑怒骂,生离死别;乐乐看不见,看不到病人的外观,见不到医护对他们的处置,她从对谈中去认识一个人,去了解一个,真正的──不是细菌病毒或者- yin -阳气血旺盛亏损──有生命的人。
乐乐是盲者,本身就不具什么威胁- xing -,病患见她模样也颇升同病相怜的情感,在医院做志工一段时间倒是得到非常好的赞誉,长期住院的患者跟她处得特别好,「乐ㄚ头」、「乐乐」、「乐乐姊姊」的呼叫声此起彼落,人人都喜欢和她聊天说话,内容肆无忌惮百无禁忌;甚至还有那种什么人都无法沟通的固执患者,一遇到乐乐就变得和颜悦色,乖的像分裂出双重人格。林文最近常开乐乐的玩笑说她不靠医术靠一张嘴就要称霸整个M大附医了,乐乐只是浅浅笑着,摸摸趴在地面上琥珀色大眼一直观察主人的Rhyme,不发一语。
谁都不知道,听了这么多人的故事,在那张温柔清秀的笑脸之下,埋藏着多深的感慨和遗憾。
这天刚从安宁病房探视完一位胰脏癌患者、心情很是沉重的乐乐,缓缓地走回她专属的小办公室──也不知林文从哪给她弄来的──一进门,盲人的敏锐知觉使她发现里头有其他人存在,她的身体不自觉僵了僵。
「无忧妳回来啦!这里有位……呃轻度忧郁症的患者,希望能找妳聊个天。」护理师小梅对乐乐说道,接着她走过来将乐乐扶到椅子附近,确认好一切后,自个儿推门离开。
房内现在只剩乐乐和桌子对面那名忧郁症患者,她不说话,乐乐也一时间找不出什么话题,这下陷入了颇为尴尬的窘境。乐乐思考一阵,她放下Rhyme的牵绳,试探- xing -朝对方伸手,露出她自认最温和无害的笑容。「……那个,您好,我叫安无忧,是医院的志工,很高兴认识您。」
出乎她意料,对方倒是很快给予她回应,一只带薄茧的手轻轻握住她的。
「妳好,我也很高兴认识妳。」
生硬诡异的机械女声,使乐乐怔愣几秒。对方很快又说:「真抱歉,其实我不大能说话。我和别人对话,都是藉平板帮忙,希望这不会造成妳的不舒服。」
「原来如此。」乐乐低喃:「……怎么会不舒服呢?妳愿意和我聊天,我很开心。」
「我是姻缘。」
「……很特别的称呼呢。」
「我是个为姻缘所苦的人。」
「不介意的话,姻缘小姐愿意和我分享妳的故事么?」
「我有个很爱很爱的人,我们是青梅竹马,一起携手走过数十个春秋,后来经过一番波折,总算也在一起。」
「可是,谁也没想到一场意外后,她竟然忘了我。」乐乐感觉到握着她的手紧了紧,「她要我离开,但我怎么可能舍得……我现在只能从远方望着她,看着她笑,想着她是真的喜欢现在的生活么?总觉得她一天比一天笑的多,可却一天比一天更加削瘦。好想好想上前抱抱她,摸摸她的脸,把她带回家,不再让她受一点苦……无忧小姐,妳觉得,我该怎么办?」
明明是冰冷没什么起伏的声音,乐乐却能感受到话语里的挣扎和痛苦;她的大拇指细细摩娑对方手背,意图给予一丝安慰。「姻缘小姐,说不定,妳爱的人她也有自己的苦衷呢!如果她是真的爱妳,很可能舍不得见着妳牺牲自由,为了照顾意外后残废的她浪费美好年华……姻缘小姐,有些缘尽了,只能是遗憾,别苦苦守着一个不值得等待的人,想开,然后放下吧……」
「妳对来和妳聊天的人,都是这样说么?」
「……因为我能感觉到,姻缘小姐妳非常、非常悲伤。妳一定是个很好、很好的人,没有一个人,哪怕是瞎眼的我,舍得见着妳这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