各贵族府邸之南,则是几条纵横交错的笔直大道。它们一同将青原城分割成了棋盘状,官衙、坊市、民居坐落其间, 倒也规矩齐整。
青原城外,是一望无际的草原。往西南方向走个五里左右,是一片坟茔。
这里是世代居住在青原城内外的百姓最终的归宿地, 分布着各家的祖坟,与北边的漠南王陵遥遥相对。
这儿葬着的,几乎都是漠南人,坟茔的形式也一如漠南传统,木棺被埋入土下,上覆大石。只有个别的,是按照中原样式堆就的坟包,比如紧挨着一株大海棠树的这个——
身形修长,一袭青衫,不同于青原城的绝大多数住民的打扮。
她长得很美,有股子英气勃勃的俊美,尤其是那双眼睛,大而明亮。
她的肌肤很白,是一种健康的白皙,不同于这里的人们,无论男女,从小被草原上的风吹得脸庞红润。
这样引人注目的长相,偏偏,她的眸子很凉,透着一股子浸入骨髓的冷寒。
在整座青原城,几乎没有人不认得她,不知有多少青年男子倾慕于她,又有多少少女嫉妒她,却也仰望她。而这些,她从不放在心上,只将自己活成了一具行尸走肉。
杨谨在那株大海棠树前停住,蹲下。身,将提着的食盒里的吃食一样样摆开来。
【这是我亲手做的点心,照着京中的样式做的,也不知合不合您的胃口。】
【这炙羊肉是漠南的特产,最地道不过的……红姨曾说,您喜欢这个。】
【还有这果酒,是在互市买的,樱桃味的,很好喝……】
当年北郑的所在地,盛产樱桃。故乡的樱桃酒,娘亲会很喜欢吧?
杨谨默默地想着。眼圈泛红,眼底却隐着笑意。
【娘亲,我很好……这里的人,也很好。民风淳朴,没有那些算计,没有尔虞我诈,我很喜欢这里的生活。】
自始至终,杨谨都没有开口说一句话。
本就寡言的她,而今,更吝于言辞。
突的风起。
杨谨若有所觉,恍然站起身,仰脸,看向头顶的大海棠树。
草原的风,不同于中原的。轻轻一起,便卷浪般铺扯开来。
那海棠树上尚未开尽的一树粉白,在这疾风的攀扯下,扑簌簌纷纷而落。落在了杨谨的发上、衣襟上,落在点心上、樱桃酒上,更落在了被青青绒草圈围着的坟茔上,将那淡淡的凄凉都驱散了许多。
杨谨仍仰着脸。她在看那树海棠。
被她随意束在脑后的青丝,在风中飘逸舞动,仿佛情人温柔的手。
曾经在某个地方,也有这样满眼的海棠树,那么多树,那么多花……
杨谨的瞳子闪过一簇柔软,也只刹那,便消逝不见。
她再也不是那个,任由大团大团的雪砸在自己的脸上,哈着热气让它们化掉,还怡然自得的懵懂少年了。
生命的经历,没有教会她对别人残忍,却教会了她缄默隐忍。
杨谨收回目光,重又落回到那座坟茔上。
有几片调皮的花瓣贴覆在坟包上,杨谨俯身凑近了,想要将它们拂去。
却在探身的瞬间,僵住了。
她看到了什么?
坟茔的背面,有陌生的脚印?
寻常人不会注意到那浅浅的印记,但杨谨不是寻常人。她内功深厚,目力既好,心思又细密,她很快地撤回身,端详起自己脚下的泥土。
粗看之下并没什么不得了的,但她极敏锐地发现这片土被人动过,又特意地遮掩过。
想是来者不愿被发现踪迹吧?
杨谨绷着表情,手指无意识地捻着掌中的黑土——
会是谁呢?
来过,却又不愿被她发现。
杨谨的目光越发地幽深莫名起来。
返回青原城中,一路上,有各种各样的人向她或打着招呼,或笑着点头,还有各种各样包含了不同情绪的目光注视于她。
对于这些,杨谨早已经习惯了。面对那些感激的目光和友善的招呼,她一如往日,微微颔首示意。
而对于那些或爱慕或挑衅或嫉妒的目光,她选择无视。她既没有心思接受他们之中任何人的示好,更懒于理会他们的敌视。她的心,早已经被打磨得不染尘埃。
可是,今日,似乎哪里不大对劲。
杨谨已经觉察出了自己心境的细微变化,就是在看到那些刻意遮掩的痕迹之后,压抑了不知多少时日的躁动情绪,正在不甘心地冒出头来,试图在她的心中争得一席之地。
这种感觉,让杨谨很不舒服。她认为,她应该在这里,孤守终老,守着娘亲,救治些力所能及的病人;而不是,再因为那些镜花水月而乱了心境,乱了人生。
昙花一现,璀璨夺目,终究也只是一现而已。绽放得越耀眼,最终的结局,越黯淡。
杨谨如此想着,难得地轻轻笑了。那笑容,极美,不知看醉了多少路人的眼。
杨谨深深觉得,为了自己方才的觉悟,也该去酒肆里打上一角酒,庆贺一番。天知道,她已经多久没沾过酒了。
饮过最好的酒,世间便再无酒;经历过刻骨铭心的情,世间便再无情。
她的脑中莫名地跳出这样一句话。
杨谨苦笑地摇头,觉得今日的自己实在是不像自己。
酒肆中。
“杨姑娘,难得在咱家见着你啊!”柜台后,酒肆掌柜笑吟吟地瞧着杨谨。
他是中原人,年轻时候来漠南做生意,后来便干脆娶了漠南的姑娘,长久地住下来了。
青原城中的中原人不多,杨谨又是青原最有名的郎中,年纪又轻,掌柜的自然是认得她的。
“嗯,一角酒,烧刀子。”杨谨答得简约。
掌柜的素闻她寡言,倒不计较。不过,他听到那“烧刀子”三个字,又低头看看了自己手中的竹舀子,忍不住赔笑道:“姑娘,这么一舀子烧刀子,怕是要醉到明儿个午后了!”